她凝視着手裡的刀,在完全閉合的門前,她看到門是深灰色的,刀是銀白,牆壁是白色,她在不久之前将全身力量壓在門上企圖折斷從縫隙裡鑽進來的那雙猙獰的手,混亂中,她感到刀刃接觸到了一股柔韌的阻力,她無法判斷自己是否砍傷了那雙手,因為刀上沒有血迹,如果有,那也應該是黑色的,就像黑白電影裡所表現出來的那樣。
這把刀和血一樣,聞起來像是生鏽了,她擰開門,看到光潔的地磚上有幾顆鮮紅的血迹,形狀像是梅花,從凸起的門檻斷斷續續沿着無形的枝條一直滴到兩腳之間,這血迹的主人擡起頭來看她,以一種疼痛遲滞的眼神,他捂着右手虎口,血從他的左手指縫裡滲出來。
“你他媽腦子有病啊!?”鹿可盈哐的一聲把門摔到櫃牆上,拎着菜刀疾步走去卧室,她上次因為手掌和膝蓋不慎嵌進玻璃碎片,從醫院帶回了止血的紗布和膠帶備用,這些東西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裡,所以她蹲在地上去翻的時候,順手把菜刀撇到了地上。
左新鶴始終站在門外,他的左手被迫離開傷口的時候,血依舊在流,鹿可盈把一塊厚實的紗布摁上去,拿膠帶纏服帖,掰開左新鶴握成拳的左手,用濕巾去擦他掌心的血污。
“開車來的嗎?”
“嗯。”左新鶴盯着鹿可盈左腕血紅的朱砂手串,他之前沒見她戴過這個。
鹿可盈擦幹淨他的左手,牽着他往電梯方向去。
“門。”左新鶴右手指尖朝門。
鹿可盈啪嗒啪嗒跑回去把門關上。
“鞋子。”左新鶴又指鹿可盈的腳。
“不管了。”
鹿可盈開車,她很久沒開過車了,她覺得半路很可能會出車禍,然後她和坐在副駕的左新鶴就會一起死掉,她并不害怕這件事發生。
遺憾的是車禍沒有發生,左新鶴沿襲了以前做展櫃花瓶的自覺,對虎口處深及真皮層的傷口做了美容縫合。
出了醫院,已經是黃昏,麻藥勁還沒過,仍舊由鹿可盈開車,他們去了餐館。
下班高峰期,相對高性價比的小餐館裡幾乎座無虛席,人從室外引人暈眩的太陽光下奔波而來分泌出的汗液油脂或揮發的香水味和飯菜的味道一同在空調風下慢慢冷卻。
“吃什麼?”鹿可盈站在短促的隊伍中盯着收銀台上方的彩色菜單牌,“蓋澆飯、餃子、馄饨,用調羹就能吃的。”
左新鶴不說話,鹿可盈也沒給他太多選擇的機會:“蝦仁滑蛋蓋飯,受傷多補充蛋白質,瓦罐湯要不要?嗯?不說話就是默認。”
領了号碼牌,恰好等到服務員收拾掉靠牆的一桌,鹿可盈抽了兩張粗糙的劣質紙巾把椅子擦一遍才落座,緊接着把桌子也再擦一遍,上面有抹布留下的水漬,混着不知道是轉基因油還是地溝油斑斑點點死皮賴臉地垢在上面。
她潦草解決掉浮于表面的衛生問題,眼不見心不煩,去飲料櫃摸兩瓶裡側的冰啤酒和一瓶礦泉水來,礦泉水擺在傷員那邊,啤酒擺在自己這邊,撬開蓋子一口氣灌進肚子半瓶,神清氣爽。
兩人聽着旁邊的客人叽裡呱啦,沉默着等服務員上菜,傷員的蓋澆飯先上,很符合公序良俗,但傷員不吃,垂着臉,旁人無法識别他的具體情緒,隻能看到兩扇濃密的睫毛不時輕盈而可憐地顫動。
鹿可盈堅毅地握着冰涼濕潤的酒瓶脖子,就像端着一柄肩負神聖使命的騎士劍,她勸道:“趕緊吃,菜鋪在飯上,接觸面積大,空調風一吹就涼了。”
左新鶴還是沒動靜,跌落神壇不代表他一無所有,他有的是脾氣。
“還要我喂你嗎?”鹿可盈說着就伸手去拿勺子。
左新鶴在鹿可盈觸碰到勺柄之前率先搶走勺子的使用權,開始埋頭大口扒飯。
鹿可盈的砂鍋還沒上,她隻好對嘴吹啤酒,一口氣喝幹剩下一半,把空瓶砸在桌子上,她問:“那張卡,你什麼意思?”
這問号像毒蠍的尾巴,蟄得左新鶴猝不及防,雞蛋和蝦仁的的殘肢嗆進氣管,他捂着嘴巴劇烈咳嗽起來,鹿可盈連忙擰開礦泉水拐到他那邊,一邊拍着他的背一邊把水灌給他,他順過氣來,有意無意地剮了鹿可盈一眼刀,他咳得眼尾泛紅,很有言情小說三分涼薄,三分譏笑,四分漫不經心的效果,他糅合這三種情緒問:“愛不要,錢也不要,你到底想要什麼?”
鹿可盈感到胸腔内一陣酥麻,閃電速度遍及全身,她寒毛倒豎,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我們又不是剛分的手,不要說這麼惡心的話,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左新鶴超絕沉浸,他冷笑一聲,說:“你一直都覺得我很惡心對不對?你能忍我三年真是辛苦你了。”
鹿可盈不禁縮起了肩膀,她放下礦泉水和瓶蓋,跺了兩下腳回到座位上,以談判姿态:“你不要這麼發散,你就告訴我,給我錢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出于複合的目的?”
左新鶴深呼吸,這是一種有助于平複情緒的行為,但當他說話時,眼神卻好像心虛似的往旁邊斜,“我當然想。”
“你TM嫖.娼呢?”
左新鶴的視線瞬間瞪直了:“你說什麼!?”
“兩個人睡一起,要麼圖感情,要麼圖物質,絕大多數人兩邊都沾,隻是占比不同,你不花錢的時候我不同意複合,現在你覺得花了錢我就會重新和你在一起,跟你睡,你不就是把我當雞嗎?妓女不會去挑嫖客,不需要感情,有錢賺就行。”
左新鶴一臉不可置信:“你說得這麼難聽,談戀愛不就應該男的給女的花錢嗎?照你這麼說,全世界都是妓女和嫖客。”
鹿可盈抿着嘴唇搖搖頭,“不對,各取所需,是嫖客對嫖客。”
“我才不是。”左新鶴的身體擺動着挺直來,像是要甩掉什麼髒東西。
“那我問你,”鹿可盈用指關節敲桌子,“如果我收下這筆錢,但依舊不同意複合,你能爽快地接受這個結果嗎?”
左新鶴不說“不能”,他說“不爽”。
“那不就好了。”服務員把砂鍋和瓦罐湯端上來,鹿可盈的手臂離開桌面,身體往後靠,等服務員離開,上身再傾回去,“搞得自己像什麼純愛戰士一樣。”
左新鶴用他樸素的價值觀反駁:“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你對我不好,我就不對你好了,是因為你喜歡,你需要錢,如果你喜歡玫瑰花,我就會給你花。”
酒氣逐漸上頭,鹿可盈睜大眼睛,她的眼睛真就變得像小鹿一樣,濕漉漉的。
“可是你很生氣!”左新鶴擡起右手,虎口有長方形的白色敷貼,“你想砍掉我的手,你還想砍死我。”
“對不起,這件事我不是故意的。”小鹿的眼睫下垂,目光變得晦暗,“我讓你走,你不走,你自己也有責任,你不用一個勁來指責我,卻不反思自己為什麼惹我生氣。”
“那你告訴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腦子不好,從小到大數學就沒考及格過。”
鹿可盈擡眼,目光如刀:“因為我工作忙,你嫌我沒時間陪你這件事,我們吵過很多次。”
左新鶴理直氣壯地嗯了一聲。
“我們剛在一起沒多久,你就勸我辭職,後來我到律所實習更忙更見不到面,有時候加班回去跟你喊累,你就抓着不放,覺得勸我辭職勸得對,我那時候多巴胺上頭還覺得沒時間陪你完全是我的錯,我還去哄你,再後來我實習結束拿到執業證了,那段時間我很焦慮,大城市裡人生地不熟,案源幾乎是零,立刻獨立執業就是付錢上班,所以我去做授薪了,一個星期上六天,加班更嚴重,我們吵得也更厲害了,你還是一個勁勸我辭職。”
鹿可盈的眼睛在酒精和情緒的雙重催化下,開始泛紅。
“雖然你那個時候還是糊逼一個,圈子裡沒幾個人願意搭理你,但是你賺錢比起普通上班族容易太多了,兩三個月抵得上人家CBD白領一年的收入,哪怕你那個時候願意支持我呢?哪怕說一句讓我付錢上班也沒關系,案源可以慢慢積累,你可以帶我去認識人,至少你的交際圈比我廣多了,可是你隻會叫我辭職!我不辭職,你就跟我耗,故意跟我作對,你覺得自己一定能赢,我最需要錢的時候你沒給我,現在你想跟我複合了,就把一大筆錢甩在我臉上,你覺得我會像狗一樣跑過去舔你嗎?我憑什麼不生氣!?”
左新鶴神色凝重地聽完,他的眼珠小幅度地往桌子上轉了轉,道:“你不是說工作就是為了賺錢嗎?我有錢啊,我可以養你啊,你每次加班很晚回來明明也喊累,為什麼不輕松一點,辭職有什麼不好的?”
鹿可盈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砂鍋和瓦罐裡的湯都晃動起來,“我就知道跟你說不通!我們複合也遲早會分手,我早就說過了!”
“說不通那你就說啊!你說得直接一點啊!每次你生我的氣就挂臉色不理我,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覺得我沒文化嘴裡隻會噴糞,你隻會叫我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