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得足夠遠了,遠到背後再聽不見陳國平的呼喊,董蓮回望身後,長長的、窄窄的巷子空無一人。
她終于慢下腳步。
年紀上來之後,稍有點劇烈運動都要喘個半天,她的身體素質一般,跑了幾百米便開始喘粗氣。
盡管看不見陳國平的人影了,董蓮仍舊不敢掉以輕心。
她等心跳逐漸平穩,又往前走了百來米,最終停在一根電線杆面前,緩緩地蹲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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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過後,董蓮不敢掉以輕心。
當晚,她怕陳國平锲而不舍地等在風光路,索性繞道去了隔了兩條街的面館,點了一碗青菜雞蛋面,坐在店裡慢騰騰地吃。
到了晚上九點,她才小心翼翼回到風光路,樓下已經沒有他的身影。
接下來幾天,董蓮早出晚歸,出門時東張西望,蹑手蹑腳,生怕陳國平就從哪個陰暗的角落裡竄了出來。
恰好最近幾天同事家中有事,請假後需要有人頂班,她表現得格外積極。老闆誇她工作積極,董蓮聽得有些難為情。
她有自己的私心。
陳國平消失幾年後突然冒了出來,絕不可能是良心發現,準備回歸家庭。
董蓮猜想極可能是他手裡頭的積蓄花個精光,來找母子倆要錢,又或者在外面闖了禍,需要尋個地方避避風頭。
董蓮留了個心眼,私底下給老家的親戚撥過兩個電話,問他們最近有沒有陳國平的消息,答案一緻——
沒有。
陳國平沒回過老家,又從何得知她目前的住處?
中間應該有人撒謊。
怕來者不善,董蓮不得不選擇低調。
期間想過打電話告知陳曆,但想到陳曆最近在忙比賽,實在辛苦,便想着暫時先不告訴他,畢竟也可能是她杞人憂天。
然而這回,她低估了陳國平的耐心。
一周後的某日清晨,董蓮在家吃過早餐,在陽台往樓下張望了幾分鐘,沒有見到可疑的身影,才挎包從家裡出來。
她走得尤為謹慎小心,卻在路過小賣部時撞見了從裡面出來的陳國平。
他剛在小賣部買完一包煙,手裡攥着店老闆找回來的皺巴巴的紙币,叼着煙,踏出門,兩個人迎面相撞。
這回,董蓮沒能順利跑掉。
對視的那一眼,陳國平果斷将零錢塞進褲兜,眼疾手快地捉住董蓮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将她拖進一旁的巷子裡。
此時此刻,董蓮對他的懼怕如火焰“噌”地冒了出來。然而她的身後是一堵高牆,左右兩側都是房子,她被塞進長長的小巷裡,逃無可逃。
董蓮認命般呼出一口氣,轉回腦袋,面前的人影蓋了過來。
陳國平見她防備,嗤笑後掏出打火機,不緊不慢地将嘴裡含着的那支煙點燃了。
夫妻幾年不見,兩人明顯生疏不少。陳國平本想寒暄幾句再與她說正事,然而董蓮對他怒目而視,心中的憤懑絲毫不減。
一副視死如歸又嫉惡如仇的模樣。
煙抽了半根,陳國平懶得與她再客套,索性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你手裡還有多少錢?”
董蓮避開他的視線,冷着臉一言不發。
“當初家裡的房車都被你變賣了,錢現在都在你手裡吧。”
他好意思提?董蓮情不自禁地翻了個白眼。
當初那些家産變賣之後便拿去幫他償還債務,然而缺口太大,這些錢遠遠不夠,催債的人每天上門哭喊,擾的日子不安甯。
董蓮别無他法,随後将自己的首飾、藏品、包包……也全都出售變現。
“沒錢。”董蓮扭過臉,語氣冰冷。
陳國平見她冷漠疏離地對待自己,也不惱,牽了牽嘴角後,直接上手從她口袋裡掏錢。
董蓮當然不可能順從,卯足了力氣反抗掙紮,奈何力氣不敵,被他輕輕松松甩到身後的牆上,後背猛地挨了重重一擊。
她疼得龇牙咧嘴,撐着牆壁勉強穩定自己的身形。
陳國平臉上不見任何憐惜的表情,直接奪了她的包,開始仔仔細細搜尋起來。
然而包被他翻個底朝天,也隻搜出幾張小額紙币,并沒有更多的錢。
他不甘心,奪走董蓮的手機,輸入密碼,錯誤。再次輸入,仍錯誤。
陳國平煩躁地一拳砸在牆面,上手掐住董蓮的脖子,向她索要密碼。
董蓮嘴角抽出一絲冷笑,啐了他一口:“說了沒錢。”
陳國平惡狠狠瞪着她:“密碼!”
掐住脖子的力道在收緊,董蓮明顯呼吸不過來,然而她不願意求饒,偏過頭,閉上眼。
上回偶遇,她居然心軟,埋怨他沒有照顧好自己,埋怨他把日子過得潦草。
多可笑。
今兒這天就該降一道雷,活活劈開他,好叫她看一看他的良心,是否被狗吃了。
兩方僵持不下,陳國平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上次看到我,跑什麼?”
“我可是你老公啊,董蓮,幾年不見,不認識我了?”
“我再問你一遍,錢呢?錢都在哪裡?”
他的手在一寸寸收緊,言語冷漠狠厲,全然沒了當年的幽默風雅。
董蓮眼皮輕顫。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眼見董蓮呼吸困難,額頭兩側青筋暴起,她仍然不肯告知手機密碼,陳國平怒火中燒,幹脆利落地反手給了她一巴掌。
“啪——”
董蓮手無縛雞之力,近幾年工作繁忙,陳曆去讀大學之後,她沒日沒夜地幹活,加班、頂班,一切能多賺錢的活她都争先恐後,身子骨本就虛弱,陳國平這一巴掌用了全部力氣,她被掀倒在地,久久沒有緩過神來。
耳鳴聲刺激着她的大腦,臉上浮起火辣辣的疼痛感,董蓮差點兒要嘔出血來。
難得被他蹲到人,不多拿點錢,陳國平自然不甘心就此離去。
他往地上不以為意地啐了一口,緊跟着蹲下身,粗粝的手掌拍了拍董蓮的臉頰,舌尖抵了一圈牙關,輕描淡寫地問:“兒子呢?”
陳曆是董蓮的軟肋,陳國平心知肚明。
要想撬開董蓮的嘴,隻能從陳曆身上下手。
果不其然,從聽到“兒子”一詞開始,董蓮的情緒有了明顯的變化。
仿佛一潭死水開始咕噜冒泡,她“唰”的睜開了眼,惡狠狠瞪着陳國平,一字一句道:“你想幹嘛?”
“還能幹嘛?”陳國平雙手無賴地往前一攤,“老子幾年沒見小子,想他了,想見一面都不行?”
“老子養他到這麼大,見他天經地義。”
呸。
董蓮翻了個白眼,因生氣而咬牙切齒,情緒激動,胸口也跟着劇烈起伏着。
“你休想!”
她恨得牙癢癢,全身止不住顫抖,肩膀聳動的幅度最大。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因為委屈還是憤恨,眼眶變得紅通通。
董蓮胡亂抹了一把臉,朝陳國平厭惡地刮了一眼。
“當年你欠債,把家裡的錢全部卷走,留下一屁股爛賬給我們母子二人,要債的天天上門,甚至跑到阿曆學校的大門口堵他,這些人将我們的日子攪和得雞犬不甯,那時候作為父親的你在哪裡快活?”
“現在我們好不容易還清債務,過了幾天清靜日子,你卻又腆着一張臉湊過來,怎麼,在外面混不下去了?”
“陳國平,人不能什麼好事都想占着。”
“我董蓮今天把話放這兒,兒子你别想見!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看着辦吧。”
說罷,董蓮手掌撐着身後的牆面,哆哆嗦嗦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剛才摔得有些狠,膝蓋和小腿處隐隐傳來刺痛,因而雙腳有些無力、發顫。
然而臉皮已經撕破,她沒有退路。
陳國平聽罷,冷冷地剃了她一眼,似乎并不将董蓮的話放在眼裡。他嗤笑道:“我陳家的子孫,輪不到你幹涉。”
“我見不見他,什麼時候見他,你休管。”
“董蓮,你這幾年都在幹什麼?”
“這筆錢,都不夠我塞牙縫啊。”
他從董蓮的包裡抽走所有現金,眼角眉梢帶有幾分不屑,他随意地用食指彈了彈,紙币在空中發出清脆的撞擊聲響,繼而把錢卷了卷,塞進上衣口袋。
拿完錢,陳國平轉身即走。
他走了。
轉身時毫不留戀,身上依舊罩着那件夾克外套,灰撲撲的,衣角褶皺得不成樣子。
董蓮仰頭,閉上眼。
耳邊回響起陳國平離開前的警告,他說一日不見到兒子,他就一日不離開。
命運的不公和不堪,在這一刻狠狠鉗住她的肩膀,讓她難以喘氣。
明明今天是個明媚的豔陽天,她怎麼有一種前路危險、未來渺茫的無力感?
命運,都是命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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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國平發現董蓮的住處後,得寸進尺張羅着要住進來,然而董蓮最近完全見不到人影,他隻得繼續蹲守。
蹲守的次數多、時間久,陳國平終于引來鄰居的警惕。
有人膽子大,不怕他是亡命天涯、窮兇極惡的歹徒,上前同他搭過話,問他成天蹲守在居民樓下所為何事。
陳國平眼神不善,不多透露,反倒向鄰居們打聽起董蓮的事情。
董蓮前幾年剛搬來風光路,人善、好相處,兒子又考了個重點大學,鄰居們對他們母子兩人高看一眼,照顧有加。
之前她剛搬來時就遭過歹徒搶劫,大家怕眼前的男子知道董蓮目前一人獨居,會上門行不軌之事,紛紛搖頭說“不認識”。
大家私下裡閑聊,都在傳董蓮大概是被這個中年男人纏上了,對方看她一個人生活,覺得她好欺負,所以……
這些話,最終都傳到了陳曆的耳朵裡。
陳曆住在風光路時,沒少幫過鄰居們的忙。
搬運東西搭把手、幫忙輔導孩子作業……他勤快能幹又熱心溫和,頗受長輩們喜歡。
他去讀大學前,拜托過鄰居們幫忙照顧董蓮,現在董蓮身邊出現了個陌生的男人,他們當然第一時間通風報信。
陳曆聽到這些消息,率先給董蓮撥了電話。
直接詢問恐怕得不到有效信息,董蓮總是怕他操心,有難也瞞着不說。于是他迂回婉轉地說最近功課不忙,想回家一趟,嘗嘗董蓮燒的菜。
如果平時,董蓮肯定喜笑顔開,問他都想吃些什麼,她好提前備菜。然而這次,董蓮卻一臉為難,支支吾吾不太想他回家。
陳曆立馬察覺到不對勁,問董蓮是不是不方便。
董蓮笑得有些僵硬:“怎麼會不方便,你想吃媽媽做的菜了,媽媽高興還來不及。”
她沉默地盯着屏幕裡的陳曆看了許久,還是将那些未出口的話咽回了肚子裡。
陳曆看穿她的僞裝,輕聲安撫她:“沒事的。”
“我馬上就回家。”
“媽,你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