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雲澗身形一晃,指尖堪堪抵住案角,黑血順着掌心邊緣濺落,在素白衣襟上綻開朵朵暗梅。
“師兄!”
重妩疾步上前攙扶,卻被他一把握住手腕。那力道重得幾乎要捏碎她骨節,可不過須臾便松了勁,隻餘掌心一片粘膩的冷汗。
“喲喲,瞧瞧,瞧瞧。”
重妩回頭,見是天機真君悠閑自在地斜倚着門框,揶揄道:“我這大徒弟向來最能忍痛,有個诨号叫什麼‘逍遙宗第一硬骨頭’,當初下凡誅妖被刺穿琵琶骨都沒吭過聲,今日倒是嬌氣起來了?”
芙媱急聲道:“師尊還有心思說風涼話!師兄,我方才給你的銀針呢?不是讓你先逼毒嗎!”
荊雲澗倚着桌案,微微阖目,歎道:“仙使來得急,沒顧上...”
他話音未落便悶咳出聲,唇角滲出一絲黑血來。重妩盯着他染血的雪衣,默默腹诽:可不就是被你爹派的那群不速之客耽誤的。
她心尖莫名揪緊。總歸這人先是替她擋了毒,又為護她才延誤了逼毒。她不禁有些愧疚,見天機真君終于正色,指尖凝起靈光掃過青年眉眼,幽幽道:“蛟毒已入心脈,今夜若不解,這雙眼睛便保不住了。”
“好在這蛟毒雖厲害,倒并非無藥可解。阿媱去取清心散來,至于阿妩嘛...”他轉向重妩,和藹道,“可通岐黃之術麼?”
重妩連連點頭:“家中夫君曾教過一些。”
天機滿意颔首,廣袖一揮,藥匣“啪”地落在重妩懷中:“那來替你師兄施針吧。小阿妩,你大師兄這雙招子能不能保住,可全看你這‘亡夫’教的醫術了。”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荊雲澗:“這雙眼睛當年為護一人而損,如今再傷一次,怕真要成瞎子了。”
重妩眉心一跳,垂首應諾:“弟子明白。”
待天機與芙媱離開,重妩半跪坐榻邊,輕手輕腳地解下荊雲澗眼上冰绡。
她怕傷着他,動作已放得極輕,奈何那绡紗浸了毒血,黏連在傷口上撕開時發出細微的“嘶啦”聲,青年喉間溢出一聲悶哼,長睫顫如垂死的蝶。
重妩用溫水浸濕紗巾,小心翼翼擦拭他眼睑血污,見他額角青筋暴起,呼吸也重了些,不禁柔聲安慰道:“師兄别怕。”
他輕輕喘息着,啞聲道:“這話該我對師妹說。”
她沒想到這句撫慰竟當真有如此效用。青年漸漸平靜下來,任她在自己眼上擦拭。月光漏進窗棂,為他蒼白的側臉投下陰翳,倒格外顯出幾分脆弱來,他輕聲開口道:“師妹照顧人的手法倒是熟稔。”
重妩捏着銀針的手頓了頓:“亡夫教的。”
她瞥見他驟然繃緊的下颌,又從藥匣中捏出根銀針,輕聲道:“大師兄,我需得為你施針,或許會有些疼,你且忍耐着些。”
荊雲澗淡聲道:“無妨。”
重妩凝眸盯着他掌心傷口,右手微一用力,針尖刺入他腕間毒紋。那隻手因被蛟血腐蝕,血肉剝離,竟已露出森森白骨來,着實可怖。
她内心歉疚更深,手上動作愈發利落,還不忘安慰他道:“我夫君常說剜毒如剜心,須得又快又狠才能根除毒素......師兄可覺得痛麼?”
窗外月華皎皎,照得荊雲澗面色慘白如紙。他忽地笑了。
他生得極清冷一張臉,笑起來似冰河乍破,俊美灼人,啞聲道:“比這疼的......我受過許多。”
重妩聳了聳肩,權當他是為教她放心所說的寬慰之語。她心裡卻明白這仙界剜毒所用的冰魄針與凡間銀針有所不同,針尖入骨入髓,刺及靈脈,那滋味她雖未體會過,但僅僅是看書上描述便知絕不會好受。
她見青年喉結滾動,指節因劇痛泛白,卻硬生生将悶哼咽回喉中,忽得靈機一動,俯身在他掌心傷口處輕輕吹了吹,笑道:“師兄,還疼麼?”
不知為何,她這般讨好卻沒換來青年誇贊,反而教他神色愈發冰冷刺骨。他冷冷望着她,忽地反扣住她手腕,力道大得驚人:“你對每個救你的男子都這般體貼?”
重妩一怔,随即眨了眨眼,一派天真懵懂神情:“當然不是啦!師兄是為救我中了如此厲害的劇毒,我夫君曾說過,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不過是......”
“當啷!”
銀針脫手墜地,荊雲澗驟然攥緊她手腕,薄唇彎起一個譏诮弧度,涼涼道:“擦汗喂藥,柔聲哄勸——師妹的夫君,便是這般教你報恩的?”
重妩有些微惱,這人明明目不能視,偏生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箭,專往人心窩子裡紮。她拂開他的手,冷淡道:“夫君曾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師兄不領情便罷了。”
她轉身欲走,忽聽身後青年冷聲開口,語氣如同淬了冰:“張口閉口都是夫君,師妹若如此情深義重,不如我送你去後山祠堂日夜祭拜,每日給你那位好夫君燃上三炷香如何?”
話出口才驚覺失言,掌心被自己掐出深深血痕。重妩被他嗆得愣住,回眸一瞥,見他傷口滲出的黑血早已洇透紗布,卻仿佛不知疼痛一般,緊抿着唇凝望她。
她眼神觸及那傷口,歎了口氣,複又坐下來,捧起他手腕繼續施針。針尖刺入掌心時,他忽地開口:“你夫君,待你很好?”
“自然是極好的。”重妩故意加重語氣,滿意地看着青年下颌繃緊,“夫君手把手教我藥理,說女子也該有一片自己的天地,我們成婚後還常常切磋劍術......”
“夠了!”
荊雲澗胸口劇烈起伏,沒好氣道:“逍遙宗弟子當清心寡欲,師妹既如此思念亡夫,又何苦來修仙?”
他别過臉去,任由重妩将冰魄針刺入腕間毒紋,仿佛那剜骨之痛能蓋過心頭酸澀。
重妩見他語氣極沖,聽起來很是不高興的樣子,有些愕然。轉念一想,這位師兄方才英雄救美,此刻奄奄一息地躺在這裡受着冰魄針入骨之痛,她卻句句不離自己“夫君”,是個男人都不會高興得起來吧!
這麼想着,重妩隻覺自己深谙男人心性,喜滋滋地在内心狠誇了自己一番,目光又落回榻上青年蒼白的面容上。她欲岔開話題,一方面引開他注意力,一方面教這位師兄不覺自己被她冷落,于是想了又想,“師兄若疼得厲害,不妨與我說說旁的事,也好分分心。”
荊雲澗微微偏頭,呼吸掃過她耳畔:“你想知道什麼?”
重妩眼尾泛起淚光,泫然欲泣道:“今日查驗靈脈,師兄為護我毒入骨髓,阿妩隻恨自己無力保護師兄,亦明白了弱肉強食的道理。從今往後,阿妩定當勉力修煉,有朝一日得遇強敵時,也能提劍護在師兄前面!”
她說完這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語,自覺字字珠玑動人肺腑,師兄聽了一定會對她刮目相看!卻見青年唇角彎起一抹幾不可察的笑意,她越看越覺得那笑容雖淡,卻像是在嘲笑她一般,急聲道:“師兄可是覺得阿妩不自量力?”
青年淡笑道:“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