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一走,屋裡頓時隻剩下江時和江雪兩人。
風吹得沒關緊的門嗚嗚作響,旁邊的炭火發出細微的噼啪聲,兩人都沒說話。
最終是江雪忍不住歎了口氣,拉過一張椅子坐在江時跟前。她的目光從他腳上掃過,問他,“腳疼嗎?”
江時下意識把撸上去的褲腿放下,嚴嚴實實蓋住腫起的腳踝。
“不疼,隻是看着吓人。”
空氣又陷入安靜,江時的手指在褲縫上扣來扣去。
好尴尬,誰來救救他。
噼啪——
耳邊傳來木炭再次炸開的聲音,江雪開口了。
江時不會這邊的方言,她學着用普通話跟他交流,可她沒讀過書,也沒學過普通話,一開口就是濃重的口音,說起來腔調怪異。
“我知道你這兩天不開心。說實話,誰遇到這種事都會不開心。明明犯錯的是我們,到頭來卻要讓你們來承擔後果。”
“你有不滿意的地方可以跟我說,要是真的待不習慣,想走也可以說,但别拿自己的安危開玩笑。那山裡一個人也沒有,不僅有野狗,可能還會有狼,要是你今天沒遇到程野,出了事可怎麼辦?”
江時一點點扣着褲縫,指尖被牛仔褲的布料磨得有些發紅。
他面對最多的是旁人帶着目的的讨好和接近,厭惡也好,有所求也好,都披在一層虛僞的皮下,所以他也習慣了用尖銳的刺将這層虛僞的皮刮下來。
江雪這種樸素濃烈的善意他是第一次見。
沒人教江時要怎麼面對。
他罕見地産生了犯了錯的心理,頭顱往下垂了點,“抱歉。”
他一低頭,後頸在燈光下延伸出一截綿延的白,帶着點棕色的發絲柔順地搭在臉側,黑色衣服上零星落了好幾處泥點。
沒了剛見時那股淩人的氣質,渾身濕漉漉,髒兮兮。
江雪的心更軟了。她想伸手揉揉江時的頭,想着兩人現在的關系,最終還是沒動。
“那你可以告訴媽媽,你去街上幹什麼嗎?”
江時動了下屁股,身下的椅子随着他的動作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他把右腿搭在一邊的小凳子上,撈起衣袖,露出密密麻麻的紅色疹子給江雪看。
“過敏了,去買藥。”
……
剛看到江時照片的時候江雪還是很難相信自己能生出這麼漂亮的兒子。
可江時的五官跟她和她死去的丈夫很像,簡直就是把兩人的優點全融合了。要是站在一起,别人肯定會驚歎江時的外貌,但不會懷疑不是她親生的。
初見江時是在繁華的江城,她坐了将近兩天的綠皮火車,一下車就過去見他,渾身皺巴巴、亂糟糟。
十七八歲的少年在飯店裡等她,外面很冷,可裡面卻暖和得像夏天,江時白衣黑褲,再簡單不過的穿搭,遠遠望着,像冷冬裡悄然綻放的純白玉蘭。
可玉蘭應該在枝頭高挂,精心呵護,而不是跟着她從雲端踏入沼澤。
她既覺得對不起宋建安,也覺得對不起江時。
是她無能,讓宋建安跟着她吃了十多年的苦,到頭來又要讓享了十多年福的江時又回來跟着她吃苦。
比起從未得到,得到後又失去才讓人最難接受。
可她怪不了誰,隻能怪她自己,怪她當初沒看好自己的孩子。
而現在,她好不容易認回來的孩子,在她眼皮底下待了才幾天,就長了滿身的紅疹。
江雪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她身上少了股江時認知裡女性溫婉的氣質,反而帶着鄉野地區的悍氣。上一秒剛紅了眼眶,下一秒就一巴掌拍在江時頭上。
“你個呆瓜兒!生病了怎麼不跟你老娘說?!”
江時被她拍得腦袋一歪,眼前頓時有些發黑,等他再回過神來時,江雪已經拿起水壺去給他打水燒開吃藥了。
江雪不過一米五幾的身高,看起來也瘦,但力氣很大,行動上風風火火的,拉開門走到外面,單手把蓋在水缸上面的闆子拿下來,彎着腰打水。
冷風從外面灌進來,江時坐在破舊的屋子裡,沒由來地笑了聲。
-
程野醒得很早,他起的時候院子裡的雞都還沒叫。
他沒開燈,而是摸黑翻到打火機,點亮了旁邊櫃子上的煤油燈。
幽幽的光芒從細弱的燈芯裡竄起,燭火跳動,照亮他的臉。
他舉着燈出了房間。堂屋裡空蕩蕩的,隻有牆上和門邊還貼着有些卷邊的白底對聯,沒撕掉的花花綠綠符紙從中檻垂下,空氣裡似乎還殘留着香灰的味道。
程野穿過堂屋,來到外間的廚房。
他借着煤油燈的光開始燒火,然後燒水洗漱。
盆是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搪瓷盆,放在木架上,架子上有一塊碎了半邊的鏡子。
程野胡亂擦了把臉,看着那半邊鏡子,彎下腰,在跳躍的火光裡把自己有些長的頭發撩起來,露出一雙狹長漆黑的眼。
耳後似乎還殘留着少年呼氣在上面的感覺,暖暖的,又帶着點不知名的香。
就連說話也是,音色冷冷清清的,偏生尾音向上勾,冷清裡頓時多了分旖旎的味道。
程野伸手碰了碰耳後,放下洗臉的毛巾,開始翻箱倒櫃。
-
江時是被雞鳴狗吠的聲音吵醒的。
二月份,天氣還冷,他根本不想起來,隻能無能狂怒地拉過被子蒙住腦袋。
三分鐘後,江時敗給了江雪門口院子裡的那群公雞。
人是醒了,但他不想起,從被子裡探出一隻手去摸枕頭旁邊的手機,打算玩會推箱子再起。
那時候□□這個軟件才出來沒多久,江時也有錢,根本不在乎花多少流量,天天就這麼拿手機挂着刷等級。
來到溪柳村的這段時間他沒心情玩手機,自然也忘了關流量。
看着這個熟悉的軟件,江時猶豫了瞬,還是點了進去。
裡面有幾十條消息,有借着關心的名義打探他和宋建安的事的,也有明裡暗裡嘲笑他的,唯一發了十幾條的隻有張池。
他怕觸及江時的傷心事,連電話也不敢打,隻能在企鵝上暗搓搓的發些心靈雞湯。
江時看得有些無語,打字回他。
【你爹好着呢,吃好睡好,沒死沒殘。】
他沒看其他人陰陽怪氣的消息,剛想點退出,結果發現聯系人那裡多了個+1。
江時點進去,發現多了條好友申請,上面就三個字:
宋建安。
那位跟他抱錯的孩子,宋家真正的孩子。
江時沒什麼表情的盯着那個名字看了幾秒,最後點了通過。
兩分鐘後,對面發來消息。
宋建安:【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