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這話,是說自己遠不是外人眼裡那個被族中長輩逼到不得不招贅,才能把家中産業給要回來的小姑娘。眼下這個局面,就是她心心念念謀求而來。
“遠舟,我也曾三句話不離爹爹,那時候我爹說什麼我就信什麼。他還曾說過要是日後我嫁人,家裡一半的家業都要予我做嫁妝。
我說我不嫁,嫁了人就不能住在家裡。我爹當即哈哈大笑,說那我家九九便不嫁人。”
當日不過一句玩笑話,過後謝德昌便抛到腦後再不記得。誰知戲言竟一語成谶,謝九九真的不用嫁人了。
遠舟是裴元的表字,表字一般要等到成年及冠之後由家中長輩或師長來取。
裴元的情況特殊,當年他從裴家過繼出來,臨走時去了一趟書院拜别,書院山長把他叫過去提前給他取了表字。
在關氏身邊,再是外室子的身份,有親娘在當兒子的就是沒長大的孩子。
本朝十六歲成丁,十五歲的少年被過繼出來做嗣孫,從這事定下的那一天起,裴元就不是個孩子了。
遠舟二字,寓意志向高遠心懷遠大,不會被眼前的桎梏所困擾。是山長對裴元的期許,也是對他的諄諄教誨。
别因為出身和遭遇就自己把自己困頓住了,隻要有機會就要乘風而起往高處去,必有一番作為。
兩人在來鹿鳴村的路上,謝九九問他府城裡的事,他順勢把自己的師承和表字一并告訴謝九九。
謝九九對府城的書院很感興趣,先是問有多少學生有幾位老師,之後又細細過問書院有多大,要是住在書院裡宿舍多大,一間屋子要住幾個學生。
要是送人去書院讀書,一年所需花費大不大。書院膳堂裡的飯菜味道如何,要是吃不慣書院外面有沒有小食肆能打牙祭。一個月休息幾天,休息的時候能不能回家。
問了一溜夠,最後長歎一口氣,還是覺得應該自己親自去看看,才好放心把謝文濟送過去。
原以為話題被謝九九就這麼岔過去了,誰曾想這會兒走在田埂上,謝九九突然就喊了自己的表字。
聽得裴元怔愣了好一會兒,才輕輕的嗯了一聲,便不再多說什麼,隻耐着性子聽謝九九繼續往下說。
“我帶你走的這條路,就是我們家的田。村上其他人家的水田比這個地勢好,離村子中心也更近。但是這個田,我爺爺和我爹當初買下來的時候,花的銀子足夠再多買二十畝。”
謝九九讓曹勇何奎他們趕着馬車驢車先去村口等着,自己帶着裴元繞路從謝家的田上繞一圈再出去。
“我小時候,我爹就抱着我站在田埂上跟我說,這片土地才是我們家安身立命的根本。
還說多花些銀錢都是小事,人活在這個世上不能沒有來處。該舍的就要舍,不用太過斤斤計較。我那時候不懂,現在依舊不太懂。”
守孝三年,謝九九不是沒想過幹脆把家産全部變賣,帶着娘和弟弟妹妹搬走。自己不是全然沒有去處,還可以去投奔親姑姑呢。
但這也就是想一想,自己舍得走,爹卻不舍得。自己舍得自己的來處,卻又舍不得爹。既走不了,就隻能想辦法把這片土地真正變成自己的根本。
而不是一直委曲求全,活像個冤大頭花更多的錢買更偏的地,還要一直當一塊肥肉,不斷不斷被那些老不死的東西觊觎着。
“我是跟幺叔爺一起謀算裡正的位置,他輩分夠大,我手裡多少還有些銀錢,要是能助他當上下一任裡正,最起碼扼在我喉嚨上的那雙手,再要敢伸手我就能把他給剁了。”
裡正、村長不算官吏,甚至連俸祿工錢都沒有。
但官府不管是征收錢糧還是徭役戶口、上通下達都繞不過他們去。明面上說他們是為村上幹活,其實權力和影響力都很大。
“不過這事我和幺叔爺誰都沒挑明,這事能成最好,不能成也不強求。
現在的裡正是族爺家的老二,當了八年裡正當得人憎鬼厭,村裡人都惡了隻會口花花的人,我們就做好我們自己的事,剩下的交給族人自己選。
自願的才是最好的,你說對不對。”
前幾天剛下過雨,田埂上的泥土才半幹,謝九九邊說話邊跳着越過路上泥濘。
今日出門她專門挑了一雙淡紫色厚底繡花鞋,鞋面繡着百蝶穿花,搭配身上藕色纏枝蓮紋對襟綢衫與如意雲紋羅裙,整個人看上去嬌俏又可愛。
幾個正在幹活的佃戶,遠遠往兩人這邊看着,怎麼也不會想到在他們心裡大方又好說話的謝家大姑娘,這會兒正在謀算着,怎麼才能真正做他們的主。
上杆子不是買賣,不管是謝九九答應給村裡辦私塾,還是族裡答應把謝家的産業還回來,心裡怎麼想的不要緊,嘴上不管說到哪裡,人家都得說他們都是自願的。
裴元看着走在自己身邊巧笑嫣然的女子,他清楚謝九九今天是在故意給自己把話說得更明白,她是在告訴自己,兩人之間的婚事他也得自願。
“大姑娘還請放心,在下入贅亦是自願,你我之間的婚事自然也是最好的。”
“這話我愛聽,我是想得多做得也多,但我還是沒想到請個合适的教書先生會那麼不容易。
沒有你推薦沈霁,我和幺叔爺算盤打得再好,找不到好的老師,口碑和名望上不去,這算盤也得落空,是不是。”
“這話大姑娘說來,是安慰我的?”田埂走到盡頭,要上一個坡才能回到大路上。裴元先上去,而後轉過身來牽住謝九九的手,把她從坡下拉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