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一幢歐式風格的複式别墅伫立在地面,後花園中,白象牙制成的蓋亞女神雙手撐起蒼穹,如同塑造出整個宇宙的創世神。噴泉在她身側流淌,地面的岩石闆塊順着通向内部庭院。
庭院内部,紅色地毯以精準角度擺放,沒有出現一毫米的偏差。小型宴席的甜點按照顔色分類,就連上方的櫻桃點綴傾斜的角度也是一緻。
來往賓客絡繹不絕,每個人的面上都帶着谄媚微笑,如同程序設定好的機器人一般。
一個少年上身赤裸地跪在宴席中央,來往的客人将視線投向此處,猶若觀賞動物園内的表演。
許權手中拿着一條細皮鞭,面帶笑意,随後發狠地将鞭子抽了下去。
‘啪、啪’音不斷回響在空曠的後花園内,少年跪直身軀一言不發,甚至面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似的。
許權的抽打結束後,周圍的賓客紛紛鼓掌,有的豎起大拇指稱贊。
“許先生真是教子有方呐,這麼乖順,本人着實佩服!”
許權開懷大笑,将手中的鞭子随意扔在少年身邊,随後道:“離洲啊,拿回去吧。”
許離洲垂着眼,他拿起鞭子,沉默地穿回上衣朝着别墅的方向走去。
手中的鞭子有些粗粝,掌心被剮蹭的發疼。許離洲忍着這股異樣感,步伐穩健地朝着别墅内走去,面上沒有一絲波瀾。
别墅内部,暗紅色漆刷在牆壁之上,黑金暗簾順着窗外的風輕輕蕩漾,迎面而來的階梯如同蝕骨深淵,每向上一級,呼吸之中的沉悶感便加重。
許離洲上樓,走到鑲金的銀制櫃前,他半垂眼眸,将手中的皮鞭用櫃子上方的卡尺衡量,以二十厘米為一個圈,麻木的圍繞十圈,随後将皮鞭放進精準無誤的卡槽内。
背部的皮膚似乎在滲血,又或者是什麼組織液,燙、痛、癢。似乎将後背的皮膚布料粘在一起,連微微呼吸時的胸膛起伏都讓人覺得悶重,撕扯感不斷鑽入大腦。
許離洲轉過身,迎着走廊内大大小小的監控攝像頭,木讷地朝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進入洗手間,脫離監控區域,他的鼻腔中小幅度呼出一口氣。解開襯衫紐扣,脫衣服時果然遇到阻礙,背部的血液與組織液将襯衫布料粘住,無論如何也脫不下來。
許離洲擡起眼,看着鏡子中的自己。一雙濃眉之下烏黑深邃的眼滿是陰郁,明明是看着自己的面頰,瞳孔卻像是根本沒有對焦。唇瓣沒有一絲弧度,宛若被抽離了靈魂一般,活得像是行屍走肉般的機器。
他都快要忘記痛是什麼感覺了。
長好的皮肉會被再次抽開,即使想要反抗也會被家規伺候,心中破土而出的樹苗不知何時根莖便枯萎了,再也尋不到一絲光明模樣。
許離洲沉默着,手上動作加重,粗魯地将襯衫扯下。背部粘合的傷口再度開裂,血珠順着背脊蜿蜒而下,在皮膚之上劃下一條紅線。
清理傷口,消毒,包紗布,換上新的衣服。每一幀都遵循提前預訂的模樣進行。
“離洲。”
女人冷淡的聲音如同冰雪寒霜,聽不出一絲情感。
許離洲回首,看見自己的母親柳钰茹正站在洗手間的門前。她永遠站在線之外的區域,暴露在監控的眼睛之下,似乎唯獨這樣,才能給予她病态的安全感。
許離洲道:“什麼事?”
柳钰茹雙手交疊在身前,以一副循規蹈矩的通知姿态開口:“許權先生讓您去讀書。”
許離洲聞言眉毛微不可聞地皺了一下,他看向自己生理意義上的母親,短暫沉默一秒,卻又遵循本能低下頭:“好的。”
柳钰茹颔首,後退一步,如同機械一般轉過身,朝着别的方向前進。
毫無生機,和自己一樣是提線木偶。許離洲輕輕阖眸。
許家的仆人幾乎都是“啞巴”,全部都是由許權精挑細選而來的,每個人的眼睛都是一樣的神情,從一開始的靈光瑩潤轉為戰戰兢兢,最後變成木讷死闆的模樣。
來到這裡的人,都像是死過一次。
許離洲進入自己的書房,純黑色牆漆,同樣黑色的窗簾,以及明亮的白色書架。宛若囚籠一般。
一切都是許權規定的,他說,這個配色代表完全相反的兩個極端,在這種環境下讀書,會更能塑造美好的精神世界。壓抑、不安,似乎都被他刻意省略了。
紫檀黑木制成的書桌稍顯冰涼,貼着那處的手臂肌膚被溫度瑟縮一瞬,完全貼合身體曲線的座椅在身後時刻警告坐姿,即使背後的傷口隐隐作痛也不能有一絲懈怠。
桌面左側一角,擺放着幾本封面精裝的書籍。看來又是最新上市的書。隻要是稍有名氣的,無論是名著還是雜談,許權都會讓人備好擺在這裡,将那些枯燥乏味甚至稱得上是無趣的文字灌進許離洲的大腦。
這樣的生活究竟有什麼意義,這樣活着,又有什麼意義呢。
許離洲的眸光暗淡,他随意拿起一本,上方的暗紫色封面看上去就讓人心生抵觸,濃烈的喉嚨堵塞感,加上書名的《扼喉》二字,明晃晃宣誓着這本書的内容不會讓人覺得輕松。
指節蹭過封面硬殼,許離洲翻開書本,沒有去看那些瑣碎目錄,而是直接跳轉第一頁。他垂着眸,神色淡漠,閱讀扼喉第一段文字。
【人從何處而來?無人知曉,無人應答。不過晝夜交替間,生死輪轉。隻知道母親懷胎九月,人方可成型,十月過後,就可誕生。頭身手腳俱全,面上五官得體,便是一人。】
許離洲的濃眉微微蹙起,烏黑深邃的瞳孔盯着這行字,片刻後再度翻頁。
【從生來吸到第一口氧氣,落地大哭,再到咿呀學語,站立蹦跳,人便算活了。但活着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古往今來無數風雲人物各執一詞。但無論何人何言來道,終究也就一個目的。】
【人,從出生起就算活着。活着的東西,就是有命的。命,是個說麻煩,又不麻煩的東西。】
【換言之,活着的東西,都是很麻煩的。】
許離洲的目光落在最後一句時,指尖竟瑟縮一瞬。他心頭一哽,呼吸稍顯急促。
活着的意義是什麼?像他這樣過活,真的能算是活着嗎?這種苦悶與痛切,壓抑到極緻後甚至連一句求救都發不出,嗓音從一開始就被扼制,喉嚨中的聲帶似乎早就被許權摘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