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之處隻是這幅畫的筆法更為熟練,而姜琉的那幅一經對照,便明顯看出是在模仿這幅畫的精髓。
周淑兒小臉紅撲撲的,忐忑地觀察着客人們的反應。
趙初荔心中一動,招手喚她:“淑兒能否給我講講,這幅畫好在哪裡?”
周淑兒的大眼睛一亮,似乎有很多話說,瞬間忘記了害羞,她抿着小嘴笑了一下,便很認真地指着畫上的空白部分:“阿爺常說,方寸之地往往能顯天地之寬,這幅畫滿幅皆山,更需講究疏密留白,再看這金山碧水,古人說山為德,水為性,二者相應,互為觀照,山有正影側影,水有倒影,水天的空明又可襯托春日的天氣,如此這般豎畫三寸,便可當千刃之高,橫墨數尺,即可體百裡之遠。”
周淑兒小小年紀,卻滔滔不絕,對畫的見解高于常人,趙初荔一邊聽,一邊暗自驚歎唏噓,眼底漸漸浮起了哀恸之色。
虞守白亦是如此,越聽越沉默。
周淑兒的聲音清脆童稚:“望春山,神飛揚;臨春水,思浩蕩。”她一擡頭,見阿爺從廚屋出來,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聲。
周席郎端着榉木茶盤,裡面三盞粗瓷茶杯,面帶笑容地走過來。
“多謝。”虞守白接過其中一盞,淺嘗之後,贊道:“小娘子聰慧過人,實在是好教養。”
周席郎難以掩飾心底的快樂,以茶敬客道:“小女賣弄,讓虞兄見笑了。”
虞守白放下茶盞:“周兄是讀書人,淑兒又如此冰雪聰明,不知周兄将來有何打算?”
周淑兒依偎在阿爺身畔,神情依戀,而周席郎自腼腆之中,又帶着幾分意氣風發。
趙初荔望着對面的父女二人,隻覺一顆心慢慢地往下沉。
周席郎的回答似乎落進了空茫的時空中,聲音在微妙地變遠、褪色。
他朗聲笑道:“虞兄謬贊了,今年六月,在下将去涼州考明經科試,若此科能中,便會舉家搬到涼州,淑兒的學業一直由我親自教授,若有幸搬到涼州,我打算将她送到無衆書院,讓更好的夫子,給她傳授更好的學問。”
周席郎臉上的欣悅,不僅是對自己前程懷有期望,還有對愛女的深深寄托。
“不瞞虞兄,内子這幾日去涼州,便是去托淑兒的姨母,替我們在涼州尋覓合适的屋舍。”
虞守白聲音響起:“在下祝周兄旗開得勝,本次明經科榜必有周兄大名。”
趙初荔已經忍不住,變得淚眼模糊,周淑兒純澈的眼神好奇地打量着她,竹凳上的虞守白和周席郎還在以茶代酒,談話聲漸漸從清晰變得惝恍,直至散進了亂風中。
陡然之間,甯靜美好的農家小院天旋地轉,周席郎和周淑兒父女倆的笑臉亦不再真切,聞嶽山腳下的小村莊雲消霧散。
周圍重新化作疊雲殿外、雲蒸霞蔚的櫻花樹下。
趙初荔緩緩擡起頭,淚水如斷線之珠滾落,她望着陰沉蹙眉的虞守白,聲音顫抖:“周家父女,是否遭遇了不測?”
虞守白深歎一聲:“我用法力找到了周席郎的魂魄,卻沒有找到周淑兒的,她應該還在人世。”
趙初荔拭去眼淚:“如果姜琉就是周淑兒,那這對父女身上,究竟遭遇了什麼變故?他們所受的變故,跟當年張家阿爺身負的冤屈,是否有聯系?”
虞守白見她雖難過,卻思路迅捷,便也不敢小觑:“要查清姜琉是不是當年的周淑兒,最好派人去一趟涼州,我們當務之急要找的,是馮照的遺物,如今他留在書院的筆墨一概消失了,隻能再想别的辦法。”
趙初荔很快道:“涼州我自會派人去,一有結果立刻通知你。”
說完兩人頓時感覺古怪,默了半晌之後,虞守白朝她拱了拱手,“今日姑母回府省親,先告辭了。”
趙初荔啞然,望着他頭也不回地走遠,心思又繞回到了案情上。
蘇聞海中毒身亡,馮照死因成謎,張陌全家被人用邪術所害,姜琉若是周淑兒,那她的阿爺周席郎當年又是被誰所害?
這一連串的案件迷障疊生,但他們之間唯一的勾連,便是南陌書院!
她心思一動,立刻決定加派人手,監視書院。
回到攬霞宮,令月侍奉她用朝食時有些心不在焉,好幾次都慢了一拍。
趙初荔便無奈道:“原本還想差你出宮的,看來是要我親自跑一趟了。”
令月很快一激靈:“不用,還是我去吧。”
除了去找令影,一般的小事也無需殿下和她出馬。兩人打着啞謎,一旁伺候的宮人們自然也聽不懂。
令月出宮後,她想起葉眉蛟昨日的提議,索性邀了她和雙生子進宮,順便過一把空中飛行的瘾。
鄭星鄭辰先一步來到攬霞宮,兩位少年白淨纖細,小心翼翼陪伴在她左右。
“殿下讓帶的法器我們都帶來了,殿下想去哪裡用?”鄭辰道。
趙初荔:“等葉眉蛟來了,咱們去望仙台,霹靂涼涼小神蟻在空中能支撐多久?半個時辰可以嗎?”
鄭辰面露難色:“若是普通的合葉扇,支撐幾個時辰自然沒問題,可合葉扇變大數倍以後,小神蟻最多隻能堅持一刻鐘。”
趙初荔略有遺憾:“一刻鐘也夠了。”
鄭星抿唇:“我們回去以後再下些功夫,看能不能把時間延長到一個時辰。”
趙初荔嗯了一聲,見他們比起平常多出了不少小心,便道:“是出什麼事了嗎?怎麼臉色都不太好,莫不是進宮的時候有人為難你們?”
鄭星和鄭辰欲言又止,搖頭說沒有,卻又低垂着眼不看她。
趙初荔佯怒:“你們都不當我是自己人,又有事瞞着我,哼!”
兩人一聽便急了,鄭辰臉色漲紅,顯得百口莫辯,鄭星更老練些,他把心一橫:“殿下,有件事不知真假,但若是真的,或許跟殿下有關。”
趙初荔揮揮手:“但說無妨。”
鄭辰咬咬牙:“一年前,葉家大兄不幸逝世,當時便有傳言,說他是因練習邪術,被葉伯伯親自處決的,但具體實情,外人并不得知,據說葉銘麟的屍身一直保存完好。”
趙初荔轉了轉眼:“小星,說下去。”
鄭星的額角滲出細汗:“殿下,葉銘麟應該是複活了。”
趙初荔傻眼:“他......這......人死不能複生,除非他一開始就沒死,葉家既然報喪,那他肯定是死了,否則便是欺君之罪,葉知則與他長相相同,有沒有可能誤會是他?”
鄭辰搖頭:“殿下可知有一種邪術,叫做滅紫蟬機術,能夠讓人死而複生,因此術太過陰邪,除妖門中向來嚴令禁絕。”
“這滅紫禅機術到底有多陰邪?”趙初荔問。
鄭星鄭辰陷入了沉默,這時從門外傳來一陣冷冷的聲音:“保存死者屍身,取用陽氣最足的童子心頭血,每天活着取血,日夜修煉,便能死而複生,邪術強者,可以在數月之内完成複活,一名童子的心頭血隻能取十幾次,因此煉此術者,每月至少需要兩到三名童子。”
趙初荔聽完,從腳底涼到了頭頂。
葉眉蛟眼下青黑,臉色陰沉地走進來:“若真有此事,不管他是誰,我第一個取他性命祭天。”
這話殺氣十足,趙初荔聽完以後,渾身又涼了一遍。
“眉......眉蛟,你先坐下,小辰你說,這話到底是如何傳出來的?”
鄭辰被點名,隻好老實道:“今天一早有人來報,葉家大兄的墳茔被人毀壞,葉伯伯和我阿爺聽說後,立刻趕了過去,結果在那裡發現有人使用滅紫禅機術的痕迹,就連裡面屍首也不見了。”
趙初荔一時間寒從心起:“葉家兄長是葉伯伯最器重的人,他有什麼理由去修煉邪術?”
葉眉蛟神色黯淡,搖頭道:“當時銘麟出事,阿爺說是被大妖偷襲,若說他真的走了歪路,以阿爺的處事心性,親手将他了結也極有可能,阿爺一向愛惜羽毛,絕不會讓修煉邪術之人禍害了葉家的名聲。”
鄭星鄭辰紛紛點頭:“葉伯伯光明磊落,除邪崇正,若兄長真的行差踏錯,他肯定會親自清理門戶的,隻是我們也不清楚,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
趙初荔緊蹙眉尖,轉向了葉眉蛟:“你還不明白嗎?”
葉眉蛟臉上一片茫然,眼中浮動着思緒,顯然沒繞懂她的意思,這個十殿下,年紀比她小得多,心思卻詭谲無雙,莫非她猜到了這背後是什麼牌底?
“如果葉銘麟真的複活,那麼便可斷定,他必定修練了邪術,可他已經是葉伯伯選定的未來家主,早晚會成為除妖門的領頭羊,他有什麼理由自掘墳墓?據我所知,葉銘麟并非頭腦發熱一時沖動之人,事關身家性命,又豈會兒戲?一定是有人許給他更大的好處,才能讓他不顧一切铤而走險!”
出事後,葉眉蛟郁憤不止,并未深想至此,趙初荔的這番話猶如金石之音,一下子貫穿到了她的心底。
趙初荔繼續琅琅道:“這些年來,除妖門身家積累甚厚,就連禦史台都虎視眈眈,想方設法開設監察,到底是多大的誘惑,能讓葉銘麟對此不以為然,反而選擇修煉邪術?他身後定有一位權勢滔天之人,在與他密謀合計,那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葉眉蛟想通後,心裡有寒冬凝冰之感。
鄭辰小聲嘀咕:“葉家兄長連除妖門都看不上,難道還想當聖人?這怎麼可能!”
葉眉蛟一口老血梗上胸口,瞪着鄭辰直呼氣。
趙初荔緩了緩神色,“小辰别瞎猜了,我想葉銘麟還不至于糊塗至此,除妖門雖惹人垂涎,現如今不也被禦史台咬住了嗎?葉銘麟想要的是更大的好處,至于具體是什麼,存在很多種可能。”
鄭辰望着她:“殿下不會因此受到影響吧?知則兄長一直都對您不甘心,現在又出了這樣的事。”
趙初荔用力咬牙:“以後你們跟着我,記得絕不能讓葉知則靠近我三丈之内,否則本殿打你們屁股。”
她把鄭星鄭辰當作小孩,人家又不是真的小孩,鄭辰還曾私底下跟阿兄透露:“以後娶妻,就要娶十殿下那樣的!”被阿兄好生笑話了一番他不自量力。
她這話說出口,鄭星還繃得住,鄭辰的臉卻立刻着了火,紅得滴血,他扭捏兩下後,捂住臉跑出了攬霞宮,留下一句話在身後飄蕩:“我先去望仙台等殿下......”
趙初荔緊繃的心頭頓時感到一陣松快:“你急什麼!”她又轉頭向葉眉蛟:“明日便是宮宴,你還有心思照原計劃進行嗎?”
葉眉蛟的心沉到了底,沒想到這麼快被這幾個沒正形的家夥弄得啼笑皆非,她露出了苦笑:“就算天上下刀子,計劃也要照常。”
趙初荔佩服地拍了拍她的肩:“本殿果然沒看錯人!”
葉眉蛟心想:人小鬼大,還好阿弟落進了趙影棠的魔爪,若他還是十殿下的驸馬,自己争奪家主之位,肯定必輸無疑。
明日皇後邀請權門子弟赴宴,為趙初荔相看驸馬之事,她已經向阿弟吹了風,就等一場好戲開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