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裡癱坐的劉安行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自己這一生,自己的父母親人、師長好友。
學醫二十多年,入太醫院也将近二十載,一直戰戰兢兢,躲過了皇宮裡無數次明槍暗箭,如今恐怕還是要因為一次失誤而前程盡毀。
皇宮裡有多少陰謀是借太醫的手達成的,劉安行十分清楚。
給太子下藥那是什麼概念?往大了說,這可是謀害儲君啊!
也怪自己學藝不精,怎麼同僚就知道這種偏方但他不知道?
唉!劉安行啊劉安行!少看點毒藥吧!
但他随即又難以遏制地生出一點隐秘的慶幸,覺得自己萬一能逃過一劫呢?
自己隻是給施小姐帶了兩味藥,施小姐本人又是淺學醫理,不大可能知道九香花和南地蓮藥性相合這事。
施小姐本性純善,她也不會笨到用這種事兒來暗算太子,殿下也不會把對自己有害之人留在身邊。
退一萬步說,她哪就那麼巧會把這兩味藥用在一起呢?
距自己拿藥去太子府都過了三四日了,沒人來找自己,就說明無事發生嘛!
再退一萬步說,根據自己這兩個月的觀察,太子殿下那是顯而易見地用情至深,萬一誤打誤撞暗合殿下之意呢?
那不就不用死了?
劉安行思緒紛雜,想着要麼還是趁這點時間寫封遺書吧,就算一定要發生什麼,也對父母親友有個交代。
還不等他呼出一口氣,太醫院值房外有人疾奔的腳步聲傳來。
皇宮禁内,沒人敢這樣無視宮規橫沖直撞地快跑,除了靠近太醫院這一塊。
太醫們見過太多奔跑的宮人奴才了,今天,劉安行見到了他最不想見到的那一個。
太子府一個小太監拿着太子玉牌站定在值房門口,他過來的速度雖然快,卻不讓人覺得慌亂。小太監鬓邊有汗,聲音卻是平穩的,很有太子府的風範。
他眼睛一掃就見到了裡頭的劉安行,看不出任何不尋常之處,彬彬有禮地笑請:“劉太醫,太子殿下有事請您到府上一趟。”
劉安行思維再亂也知道不能讓别人看出太子府不對,朝周圍同僚露出一個尋常笑容,帶上藥箱随小太監離開。
劉太醫步子穩得很,沒人知道他現在都四肢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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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多時辰前,鐘晰喝完了那盞山楂甜菊四神湯,回到書案後繼續辦公,羨予則是留在後間翻翻新得的琴譜。
兩人平靜相處,時間如水般緩慢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看折子的鐘晰猛然意識到自己的目光有一瞬間失去了焦點,手中折子上的字變得模糊不清。
他快速搖了一下頭,試圖恢複清明的思緒。
兩息之後,鐘晰感覺到自己四肢都有些發麻,他幾乎可以肯定自己這是中毒了。
太子穩定心神,于腦中推演這是什麼毒,何人、何時所下。
那四肢發麻的感受又旋即褪去,再次湧上來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酸軟。
鐘晰站起身,嘗試着活動一下身體,找到毒藥作用之處,但尚在發麻的手臂帶倒了旁邊的茶盞,瓷器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這動靜不太尋常,内間的羨予聽見盞碟脆響,想出來看看發生了何事。
她一邊繞過屏風一邊出聲詢問:“殿下,怎麼了?”
她見到了一個陌生的鐘晰。
太子雙手撐着書案站立,似乎每根手指都在用力,手臂肌肉隆起,頭卻低着,更顯得他的肩膀寬闊平直。
聽見羨予的聲音,鐘晰擡頭看向她,隻這片刻,已經雙目泛紅,呼吸沉重,宛如在極力忍耐着什麼。
羨予一驚,快步上前想扶住他,試圖去攙他手臂的素手卻被鐘晰橫移一步躲過,他也又垂下頭避開羨予關切的目光。
“怎麼了這是?發生什麼了?”羨予着急,卻不知道是何原因導緻殿下如此,怎麼突然就生病了似的?
她離得近,瞧見鐘晰鬓邊快速滲出一層薄汗,想也不想就掏出手帕,想替他擦擦。
月白羅帕剛觸上鐘晰額角的一瞬間,羨予手腕就被他抓住了,根本不容她反應的力道和速度。那隻握刀的手如今失了分寸,攥得羨予腕骨生疼,驚呼了一聲。
她差點就要以為太子現在是不是已經不太清醒,把自己當成了刺客或賊子什麼的。
她想喊一聲“殿下”,想讓他先松開手,卻乍然對上了鐘晰的目光,一時間,所有言語全都離她而去。
那是羨予第一次看清他眼神中如此沉重的愛與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