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後的“崔清婉”也想趁着時間與那樂師舞伎一會,可在她連打了幾個噴嚏後,還是被雲岫強按下卧榻休息了。
不知是屋内點燃的熏香太過安神,還是加在自己身上的軟被太暖和,總之一場午覺便被她睡到了黃昏。
紅木床榻,珠簾紗幔,熏香已冷的屋内黯淡無光,若不是屋外吵鬧的動靜拉回她的思緒,“崔清婉”定要以為自己隻是在盛夏的午後睡過了頭。
鼻腔被堵得厲害,每一口氣都得費好大勁才能喘換過來,咽喉處是火辣辣的疼,就像是烈日灼燒下的土地,隻能龜裂成鱗甲模樣哀嚎着自己的可憐。
“哐啷”
本想從榻上起身為自己倒杯茶水的“崔清婉”沒想到周身如此酸乏,竟連四肢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哦也對,本來就不是她自己的。
她半彎腰自茶案旁扶起被撞倒的月牙凳,但還沒直起身子便被推門而入的雲岫喊住了動作。
“四娘,四娘怎麼起身了?這些事喚我們來做就好,四娘快歇下。”
甚至來不及推辭,“崔清婉”便被雲岫護着再次坐靠在榻上,送到嘴邊的還有一杯溫度适宜的茶水,顯然是早就預備下了。
“崔清婉”接過茶杯,輕輕抿了幾口,待口舌被浸潤後,才一口氣将溫水順下咽喉。
“現下是什麼時辰?”
“回四娘話,剛過了酉時三刻。”
“那大家已經用過晚膳了嗎?”
“是,郎君娘子們皆吩咐我不要驚動四娘,待四娘醒後再為四娘預備膳食。”
“尤其是三郎君一個勁兒地叮囑,讓我務必勸四娘喝下湯藥。可三郎君又怕四娘咽不下苦澀,還親自去市集上為四娘買了份靈沙臛與透花糍,說是四娘喝下湯藥後再用些點心驅驅藥味。”
“如此……真是多謝他費心。”
二人寒暄幾句,“崔清婉”手中的茶杯也被撤下,不多時,晴眉便提着食盒走了進來,跟在後面的還有端着托盤裡隻有一盅湯藥與一碟點心的崔皓月。
明明比自己先下水,但崔皓月看上去根本不受寒氣的半點影響,他輕松而穩妥地便撐住托盤上的物件兒,甚至還能空出的一隻手偷拈幾塊點心塞入口中。
“嗯,甚是美味。”
将托盤放在茶案上,崔皓月故意咂咂嘴,眉眼間透露出與淺痣不相符的狡黠。
“真是稀奇,以往三哥總是說‘崔家子女自該從小事磨煉心志,不可沉溺于口腹之欲’,然後每每監督我少食甜味,我唯一一次生病,他還撺掇我将苦得頭皮發麻的湯藥一口悶下,怎麼現在到了四姐姐這裡,他就自食其言了呢?”
即便是已經有了好幾日的相處,但“崔清婉”還是拿捏不準此刻崔皓月的話是打趣還是試探。
她淺淺一笑,沒有就着對方的疑問解釋什麼,反而以一種包容的姿态回了過去。
“那就當這份點心是給阿月的賠禮,再多吃些吧。”
“好說好說。”
崔皓月彎彎眼眸,不客氣地又往口中填了一塊糕點,随後他朝着晴眉打開的食盒揚揚下巴。
“說來三哥買的糕點我尚可染指幾分,但三姐托我帶來的膳食我可一點兒也不敢碰,所以四姐姐也快些吃罷,那可是我特意從醉香樓帶回來的,涼了可就不好了。”
“醉香樓?”被雲岫請坐在茶案旁的“崔清婉”回想起什麼,故意流露出幾分詫異神色,“怎麼還特地出府?難道是府内膳房沒留下我的口糧?”
“欸,怎會?要是四姐姐想吃府内飯菜,别說三姐,就光三哥知道,也得吩咐下去為姐姐準備滿滿一桌子的佳肴。”
崔皓月眸光一閃,忽地染上幾分笑意,湊近到正要動筷的用膳人身邊。
“要不我替四姐姐向三姐說說?以三姐性格,保不準連清風飯也能備下。”
“清風飯?”聽到陌生詞彙,“崔清婉”停下夾菜的筷子,不明所以地看向身邊人。
恭敬站在一旁的雲岫聽到自家娘子的疑惑,輕聲開口。
“清風飯是以晶瑩剔透的水晶米為主料,再配以龍睛粉、龍腦末與牛酩漿混合,盛入金提缸後垂入冰池冷透方可食用的消暑佳肴,不過因着冬季火爐燥熱,京中的郎君娘子們也愛吃一些降降火氣。”
“在王府時,四娘身子虛,一直忌生冷,所以已經兩三年不曾吃過了。”
“噢……”
聽罷侍女的解釋,“崔清婉”應和了一句便安靜進餐,涉及以往的經曆,她還是慎言為好。
隻是她心底也有些好奇,如今這副身體受玉蟬庇佑得以新生,那這身體是恢複到原來的體質呢,還是刷新成剛出廠的無損狀态呢?
真可惜,也沒有體檢數據對比,不知道還能不能與這清風飯有相聚的緣分……
“嗯?四姐姐是嘗到哪味佳肴了,怎麼突然吃得這樣專注?”
看到眼前埋頭苦吃的“崔清婉”,崔皓月忍不住再度開口,隻是他故作淡然的語氣間掩飾不住地透露着嘲諷。
“莫不是雲岫提到王府,讓姐姐又心生委屈了?”
對桓王府沒半點好印象的崔皓月自然不是在問“崔清婉”是否因昔日生活而感到委屈,他很笃定他的四姐姐在王府裡肯定活得憋屈。
他想問的是,他的四姐姐是否因為被休而感到委屈,換言之,他想知道眼前人對桓王府是什麼态度。
畢竟在他眼中,能早日脫離了桓王府那個水深火熱的地方是該慶祝的,可他三哥四姐又曾因為杜家姐妹與他争吵過,所以,他很在意這個答案。
意識到崔皓月言語之外的意思後,“崔清婉”很果斷地開了口:“沒有,不委屈。”
“那姐姐怎麼頭也不擡?”
“别吵,在思考。”
“思考什麼?”
“清風飯的味道。”
聽到如此答案的崔皓月不禁一聲嗤笑,再言語時,輕松的語氣似乎已将前幾日二人間對峙的不快也驅得煙消雲散。
“若姐姐真的想回味清風飯味道,又何必勞煩三姐,隻要姐姐能為桓王取三個不中聽的綽号,我即刻就為姐姐尋來。”
咽下口中咀嚼的飯菜,“崔清婉”順手端起湯碗攪攪湯匙,在輕嘬湯水的空隙中她極快擡眸瞅了眼單手撐在茶案半俯着身子的崔皓月,然後不假思索地便甩出三套詞兒——
“紫皮大甘蔗、不發酵經典飲品、□□之掌。”
剛要求完便聽到一串流利的詞組,顯然讓崔皓月有些反應不過來。
“什麼什麼?”
“别管什麼。”
湯匙将将放下,剛探進菜碟裡的筷子便因對方的疑問頓了頓,“崔清婉”簡要回答一句,而後淡然地夾了幾片薄厚适均的羊肉放在進食的碗内。
“總之我是起了綽号,你可不能耍賴。”
“是是是,君子一言,我哪能耍賴?可是四姐姐,你總得為我解釋一下這些綽号是什麼意思吧?我的要求可是不中聽,你要是随便取的那可不行。”
崔皓月從茶案一側為自己拖來坐凳,然後以一種既乖巧但又不注重禮儀的坐姿朝向“崔清婉”,那飽含期待的眼睛眨啊眨,仿佛要把這幾句解釋當成什麼蜜露糖漿。
“崔清婉”仍專注與茶案上的飯菜奮鬥,但她還是自餘光裡看到這位弟弟胳膊支在雙膝上用手托着臉頰的模樣。
說來奇怪,她也曾在現代生活中見過不少長得既老相又年輕的人,可像崔皓月這般既成熟又幼稚的,倒是第一次見。
“白問,不解釋,且解釋權歸我所有,畢竟你的要求我已經做到了,再多問可就是你冒昧了。”
不是回嗆的語氣,隻是調侃對方,顯然此刻“崔清婉”的心情也還不錯。
“好好好,那能不能容我再冒昧地問問四姐姐,晚膳可吃好了?是否要留點肚子喝藥呢?”
意識到自己沒辦法得到解釋的崔皓月突地掀開裝有湯藥的盅蓋,騰騰的熱氣氤氲了整個茶案,濃郁的藥草味如夏雨前密布烏雲般迅速覆蓋上來,頂得“崔清婉”向後讓了讓身子。
“沒、還沒吃好。”
緊捏着筷子的“崔清婉”回答起來有點磕磕巴巴,絲毫不見之前的腔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