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
陳三郎死了。
他睡到一半起夜,在自家後院跌了一跤,腦袋正正好磕在台階上,他的額頭塌進去一塊,流出汩汩鮮血,很快就被滑膩的青苔吸收幹淨。
此時夜深,他面上一片冰涼,分不清是霧氣他想叫陳氏救他一命,卻發現自己怎麼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舌頭,半邊身子麻了一樣動彈不得,于是他隻能睜着眼到天亮,感受自己的身體一點點變冷,血液一點點流盡。
至于被他挂念着的陳氏。沒有鼾聲如雷,她正好睡個好覺,一睜眼已經日上三竿。
就在這一片晃眼的日光中,她看到了陳三郎醜陋的死狀。臉龐青白,嘴唇青白,眼仁渙散,直挺挺地躺着,一臉不甘和絕望。
陳氏隻覺得自己眼前空白一瞬,既而她聽到自己發出一聲尖利短促的叫聲。再回過神兒來時,她已經跑丢了一隻繡鞋,哆嗦着握住了李嬸的手。
“三郎,三郎……”她未語淚先流,兩個字哽在了喉頭。
“三郎怎麼了,不要你了?”李嬸的手又幹又皺,猶如兩截枯樹皮裹着她,“還是他犯什麼事兒了?說呀,你快說呀,你急死我了。”
陳氏跟魇着了一樣,隻盯着她的臉瞧,眼中止不住地淌淚,淌着淌着竟透出些許淺粉色來。
李嬸大駭,生怕她哭出了血淚,哭瞎了眼。
幸好,陳氏反應過來道:“三郎他死了。”
“啊!”這下輪到李嬸驚叫出聲,“怎麼好端端的死了!”
“他喝多了酒,摔跤摔下台階,磕破了腦袋。”陳氏一抹眼睛,滿手殷紅。再收回來,抖得厲害,就如她今早摸到那塊血洞時一樣。
人的骨頭怎麼能塌成那個樣子?
原本被她日夜抱在懷中的臉龐,突然坍縮下去,露出裡面血肉模糊的軟東西,不知道是什麼的,叫她一下子難以接受。
她想将那塊骨頭拼起來,找了半天才找到。所幸是被被亂糟糟的頭發糾纏着,沒有掉到哪裡去,但是她也合不上了。
那是一塊連帶着頭皮的骨頭,還粘着頭發。
陳氏回憶起來,忍不住變了臉色,哇的一口吐出來。李嬸沒躲,被吐了一身,清亮亮的一股酒香味兒,并非是尋常腐爛食物的味道。
“妹子,你别怕,别怕……”李嬸顧不得這個,緊緊抱着她,安撫着。她那雙粗糙的手慢慢撫過她的脊背,就把她的恐慌與惡心短暫的撫平了。
陳氏還在嘔,她腹中沒有東西,隻有一個強壯有力的胎兒在不斷地跳動,一下下捶擊着她的胃腸。
李嬸有經驗,見她這般模樣,試探着問:“你莫不是有了?”
陳氏搖搖頭,又點點頭。
這簡直是天打雷劈,李嬸哎喲哎喲叫了兩聲,開始為陳氏未來的生活擔心。沒有父親,陳氏一個女人家,又長得這樣柔弱漂亮,怎麼撫養一個突如其來的孩子?
旁人的唾沫都要把她砸死。
“哎喲,這壞東西,成日不着家又喝酒,這下好了吧,把自己喝死了!”李嬸咬牙罵道。
那又怎麼樣呢?
死都死了。
“你,你給他收斂了沒有?”李嬸想起來一件事。
“沒,我不敢。”陳氏不哆嗦了,就是手心冰涼。她身上活人氣更淡,眼見着這仙宮美人就要随風而去。李嬸一把拽住了她。
“不行,得趕緊收拾起來,要不然要臭了爛了,蛇蟲鼠蟻都爬出來咬。”李嬸說着也有點受不了。
“嬸兒………”陳氏想說什麼卻又反應過來似的咬緊嘴唇閉口不言。
李嬸見過放置時間久了的死人?
她怎麼知道三郎要臭了爛了?
這樣一想,陳氏看李嬸也有些陌生。李嬸臉上的皺紋不再慈祥,笑容也變得僵硬,她嘴巴簡單開合,又冒出一句話:“可别說三郎是喝多了摔死的,要不然不吉利。”
“你沒照顧好他,别人聽了要說你。”又是一句。
陳氏隻覺得自己骨頭裡都冒着寒意,陳三郎頭上那個洞,黑黢黢的,源源不斷地散出涼風纏着她。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她的噩夢?
“你聽見了沒有?”李嬸見她臉色變了,神情恍惚。
“聽見了聽見了。”陳氏連連點頭。她擦擦臉上的血淚,站起身來。她要趕緊回去,回去把陳三郎收拾起來。
李嬸沒再留她,她幫她至此已經仁至義盡。
回了家,陳氏撿起自己的繡鞋。她潔白羅襪上全是塵土,還有點點青綠汁水。她宛若行屍般穿上鞋,提了半天都沒能穿好,幹脆放棄,趿拉着走到後院。
陳三郎還是陳三郎。
他安靜地躺着,睜着眼睛,似乎也在指責她為什麼不救自己。他的臉色更白,兩頰深深凹陷下去,骷髅一樣。
活着的時候,陳氏可以愛他、親吻他、撫摸他、依靠他,可是死了之後,陳氏突然覺得自己不認得他了。她站在台階上,遠遠地看了一眼,竟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
不過是個脆弱的男人。
竟也能跟自己生活了好多年。
陳氏轉身離開。她腳步變得有些輕快,身形也變得有些輕盈,她不再踩青苔,也不再染塵埃。
許是沒有鼾聲的緣故,陳氏今夜難得睡了個好覺。在今夜,她做了一個夢,夢裡她想起了好多好多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