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褐色的血痂薄薄一層吸在手指上,格外紮眼。陳氏搓搓手指,又湊近聞了聞,是血,也許是她半夜昏睡中抓破了哪裡。可是她身上卻沒有刺痛和不适感。
難道傷口在别人身上?
她把視線移向身旁的陳三郎。此時日光在他臉龐上完全鋪開,他有些不耐煩似的擡手揉揉眼,半夢半醒地正對上她狐疑的眼神。
“看我做什麼?”陳三郎昏昏沉沉的,倒吸一口涼氣,他有些不舒服,額角一跳一跳的,發出脹痛感。
“沒事沒事。“陳氏很快移開眼睛,看他的反應昨晚沒發生什麼,一切正常。可是她總覺得有些隐藏的事情沒被她想起來,一種不安感襲上她的心頭。
她對自己的生活了如指掌,對這咫尺之間狹小房子也很清楚,這裡的桌椅闆凳、鍋碗瓢盆都被她日複一日的擦拭,因此她感受到的絕不是空穴來風。
陳三郎覺得她大早上發瘋,小聲嘟囔了一句,翻了個身繼續閉上眼。
陳氏也沒再說什麼,也許是她多想,總歸現在沒發生什麼壞事。而她既然醒了就要開始幹活了。燒火做飯,打掃盛酒,開門營業,哪一項都足夠她忙個半天。
至于陳三郎,他迅速喝完粥,三兩口吃完一個包子,兩手空空出門看房子去了。
看房不是個輕松活。陳氏想着陳三郎要走一天,正午日頭正曬,不知道他拖着一雙疲憊沉重的腿有多辛苦,又舍不舍得給自己買劑飲子潤潤喉?
相反,在她想象中吃盡苦頭的陳三郎壓根是去躲個清閑。陳氏不是平城人,甚至不是凡間人,對賣房買房的門道一竅不通,陳三郎哄她什麼,她就聽什麼。陳家手頭錢财不算寬裕,在東市基本選不到什麼好地方。再加上有房牙幫忙,牽線搭橋,買賣立契交稅都不需要陳三郎插手。
看房子不過是他逃避家務事的借口罷了,坐下來跟房牙喝幾杯,閑扯攀交情才是真的。
幾杯濁酒下肚,兩人臉紅心跳,已經醉醺醺地大舌頭了。喝多了自然好說話,陳三郎繞着房牙子叫他吐露些實情。
房牙瞥他一眼,開玩笑道:“我這兒可都是掏心掏肺的,哪能糊弄您呢。”
笑話,陳三郎一沒錢二沒勢,愣頭青一樣往東市紮,不坑他坑誰?沒有真金白銀,以為幾盞薄酒就能糊弄他,做夢!
陳三郎也不信,樂呵呵地繼續斟酒。這酒沒滋味,他也舍不得掏更多錢,一邊心裡暗罵這房牙子沒吃過好東西,一邊回味起自己家中嬌娘美酒,暗自得意。
他并非真心願意跟房牙交往,回家之後背後嚼一頓舌頭,唾他一口,對着陳氏罵上一句白蟻蛀蟲,就當發洩了,心裡舒服許多。陳氏憐惜他辛苦,盛了雞蛋羹給他,陳三郎吃飽了又開始鬧騰,說房牙跟他藏心眼,找房時多加阻攔就是為了從他手中摳出更多的錢去。一開始房主人跟他多報價,他偷偷問了另一個官牙,才發覺是房牙跟主人聯手坑他,那房子根本值不上這麼多錢。
有錢人也這麼會算計!遲早叫錢壓死!他恨恨地想。全然忘了他也是這樣壓迫陳氏的,一分錢都不肯給她多花。
陳氏要是給他要錢,譬如今日正午對坐用飯時,他就有諸多理由。
用飯用到一半,陳氏眉頭的憂愁始終沒有散去,突然開口道:“酒雖然買的好,但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萬一哪一日酒缸不再産酒了或叫人發現了……郎君能不能給我些錢,買些好材料自己釀?”
她相信自己的手藝,相信自己所剩無幾的法力,卻不相信那酒缸子。那酒缸産出了美酒,卻令她不喜反驚,一直提心吊膽。
久居鬧市,被家務事消磨,不再修行吸收日月精華,她的修為一日□□,幾乎變成個沒有本事的小妖怪。而法寶也是一樣,不管多玄妙,若是握在了錯誤的人手中,沒有孜孜不倦的供養也會枯竭。
陳三郎短視,以為擁有了寶山就可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從此縱享富貴高枕無憂,他卻不顧多年之後。唯有陳氏如架行舟,在平靜海面之上随時會觸礁沉沒。
陳三郎聽了立刻沉臉,“啪”的把筷子一拍。什麼釀新酒,無非是要花錢,但他又沒有全然發作,壓着怒氣道:“前幾日不剛給過嗎,怎麼又要錢?我手頭也不寬裕,這樣吧,反正你整日抛頭露面的,穿的绫羅綢緞反而惹眼,不如賣了去。”
除了绫羅綢緞,陳氏嫁給他步入凡塵之後,還帶了一大批珍寶下山。隻不過在這些年的消磨中都揮霍殆盡了。第一年她變賣了珠寶首飾買下這棟房子改造成酒肆,第二年她變賣了天材地寶填補家用花銷,第三年酒缸開始莫名産酒,日子好起來了,但是也沒有那麼好過,因為陳三郎開始遊手好閑,他們還要搬去東市。
陳三郎不高興,受了氣的陳氏也不高興起來,她平時哪受過這麼多委屈。隻見她雙眼睫顫動,眼中愁色更甚,濃的要滴出水來,幾乎壓彎了她的睫毛。而從這濃濃憂愁中,似乎飄出來了酒香,遊蛇一般分作絲絲縷縷鑽入兩人的七竅之中。
陳三郎抽動鼻子,打了個噴嚏。他突然覺得有的昏沉,睜不開眼皮似的,眼前五光十色、光怪陸離。一時間竟連陳氏的樣貌也有些看不清了。
陳氏雖然不高興,卻也沒再提錢的事,她多少還是顧忌陳三郎。兩人沉默半響,還是她率先收了碗筷,冷着臉開始洗洗涮涮。她一邊洗涮一邊看自己的手,所幸的是她是妖,這麼久了手指依舊蔥白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