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他害我們班扣了月度綜合分的,明明上周好不容易早操表現加了分的!”
“真是無語啊!明知道下雨,為什麼不多備一雙鞋,進教學樓可以換上的嘛!這下又得挨罵了!”
嚴戎自這件事後收獲了一個外号——布布,背地裡大家都這樣暗稱他。他們說他瘦骨嶙峋、營養不良簡直是學校附近那條流浪貓的人形翻版。
他們覺得他寒酸陰郁、滿臉愁苦的樣子,完全和布布一模一樣,他們還斷言,他會和布布一樣自身難保還喜歡到處惹是生非,實在是令人嫌惡透頂。
老師讓他融入班集體,不要獨來獨往,體育課不上,早操不做,課外小組不參加,這樣會錯過美好的校園生活經曆。
但,他沒有網球拍,早操不會跳,課外學習組的學習冊買不到!
更何況,他們除了對他惡言相向,還會付諸一些作惡舉動:他被人推倒在地會引發一陣笑意、躲避球砸他次數最多的人才覺得真的快樂、他的飯盒裡每天都被人偷偷加入“辣椒面、鹽巴、食用油乃至磨碎了的腸炎甯片粉末”當調料、他們總在英語老師點名朗讀時起哄讓他回答、她們說他太矮了在男生隊不協調做早操站女生隊裡比較好、他們推舉他做衛生委員但誰也不做衛生打掃,他們讓他幫忙買煙被抓後讓他頂罪叫家長。
叫家長,就能解決問題嗎?
這樣的校園生活,簡直就是他的噩夢!
傷心的時候可以稍微放肆一點也沒關系喲!嚴——戎!
少女坐在牆頭,朝下俯視着,沒有穿鞋,細腿沾濕,水滴落在木門闆上發出哒哒聲。她的頭頂是枝葉搖晃的杉樹綠蔭,以及漫射而來的綠色微光。
你的名字裡,“戌”字我不喜歡,所以叫你嚴戎可以嗎?同意的話,請回答我哦!
微微偏着頭,她露出淡漠而冰冷的目光,伴以幾不可察的微笑,這樣一張毓秀靓麗的臉,散發着乖戾的祥和——快點頭答應吧——那細膩的唇角泛起的弧度,似乎在這樣催促着。
再不作出反應,我就會棄你而去且再不搭理你哦!她晃動的秀美雙腿也在發出釋義,撥動雨後的潮濕空氣,一下下的煽動着他的躁動迷亂的心。
心情低落的嚴戌戎,他總一個人在學校西苑廢棄的舊校舍院牆背陰處,品讀所受的屈辱與哀傷。他第一次踏足這個僻靜之地便想,他們發現不了他,不會來作弄打攪他了。
他不需要任何人來照拂安撫,他會自己療傷康複。
卻在她出現之際以新的名字稱呼他,道出他的悲傷,勸他不用忍耐,問他是否領名受戒,他才忽然發現,自己從始至終都在等待一個人!
他費力用石頭把這原有的一處矮台加固,又找來舊門闆鋪上,累了可以坐下,無聊的時候,站在上面向牆外眺望,一片郊野湖泊,是一處寂靜的風景,無人的地方才會有風景。
他原本這樣認為的。可這人不出現,風景便不完整。
他等待的正是這高高在上的人,來解救寬慰他,并将他認領!
那一天,他點着頭朝她回應,她展露明豔的微笑,從牆頭躍下,跌進他的懷裡,住進他的心裡,融進他的生命裡。
起初,沈念升隻是偶爾将目光投向他,然後笑。
開眉解顔,光彩照人。
他被那笑容鼓動激勵。像溺水的人得到續命的空氣,這空氣緻幻,讓他能夠持續屏蔽同學們的鄙夷與擠兌,诋毀與嘲弄,以及他們有意無意的惡作劇。
嚴戌戎為什麼不做讀書分享?老師這樣問的時候,他正低着頭看着書桌上,因傳閱時不慎被同學們撕成兩半的手寫讀書心得。
但同學們都做了幻燈片,去講台上演示講解。
他們在講台上侃侃而談,他們讀的書高深晦澀,還邀請了父母或親友協助錄制VCR,為他們作導讀。
視頻中,書房寬敞明亮,書櫃規整高大,仿佛知識分出了門類,隻往能夠承載它們的人頭腦中鑽。
而他沒有這樣的機會,去觸及所謂的真知灼見。
并不是難以完成的任務,但在報呈展現的時候,就是有如此巨大的差距。
嚴戎自來到這座城市,便無時無刻不在經驗着這種溝壑。他總是一再踩進裂縫與陷阱中,摔得體無完膚、心神俱裂。
不解其意的人們不願施手拉一把,隻在一旁取笑揶揄,指責他總是如此疏忽懶散用心不專。
他稚拙爬起的時候,難免四向難辨,不知該看向何處。
任何無意義在意外中被揭示的同時,也是喜劇的源泉。他的無意義的困苦與哀愁,是以總能惹人發笑。
沈念升卻不那樣笑。
她不會狀似挖苦的發出可恥的嘲笑,她通透達觀,明眸皓齒,隻發出富有内容的笑。
她分享的是一個故事——
龐大固埃的船在海上遇到了一隻載有羊販子的船;其中一個商人看到巴努什褲子沒有前開擋,眼鏡系在帽子上,便自以為可以賣弄一下自己,把巴努什當作戴綠帽子的人對待。巴努什立即報複:他向商人買了一隻羊,并将羊扔進海裡;其他的羊習慣了跟随頭羊,也都跟着跳進水裡。羊販子們着了慌,又是拽羊皮,又是拉羊角,結果自己也被拖進水裡。巴努什手握一支船槳,不是要搭救這些人,而是要阻止他們爬上船;他用動人的口才勸告他們,給他們指明這個世道的苦難,另一種生活的好處和幸福,并聲明死者比生存者要幸福。而且他祝願他們,如果繼續活在人類當中并不使他們不高興的話,他們就會像詹納斯(JONAS)那樣,碰上幾條鲨魚。那些人都淹死之後,讓(JEAN)大哥向巴努什祝賀,唯一責怪他的是:給那商人付了錢,無謂地浪費了錢。
她用大量的引證,剖析昆德拉的意圖,指稱商人之死無關道德,隻是一種環境描寫,順境或逆旅并不真的存在,人們不必過分在意所處環境的組成形式,報複或救贖,殺掉他們的同時也仁慈的讓他們死得其所,不論本意,他是具有一種曠達的心境的。巴什努和商人都可能是我們。
不用陷入思想的迷宮,過早去審判正義,不要過分追求一種範式——世俗所規劃的正道坦途,人各有不同,要走自己的路。可能,我們隻是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才暫時走在這條路上吧!
但既然已經上路,也便風雨兼程,勇于承擔自己的業障因果,誰能否認死去的商人不是幸福的,笑着的巴什努不是快樂的!接受并享受當下才是真!
她說話時眼中有光,笑中有意,什麼也沒準備,隻用自己的言語使人畏服。
最後她說,此次讀書分享的資料搜集和整理彙總來自他,指向彼時為她風采恍惚失神的嚴戌戎,沒有道出名姓。
卻賦予了他最确鑿的姓名。帶着他一起,獲得了課程優等成績。
她愚弄所有人,她在編造光明,鋪灑希望,她讓人們自信滿滿以為世界美好,然而她自己都不願信以為真!她看着他發笑,真誠而惬意。
盡管作者的原意,根本不是所說的那樣。
嚴戎日後遠渡重洋無意在圖書館讀到這本書的原文,在讓的話語之後,巴什努仍有笑言:以上帝的名義,我獲得了價值五萬法郎還要多的消遣。
所謂的意義與憧憬,全靠編造。
一切都是引人發笑的,消遣而已。生活也不過一種,讓人不緻無聊的消遣。
但他甘願落入圈套,并信以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