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坐了一會兒,等齊頌忙碌地回到自己被大鵝追的世界裡,才喃喃地、用沒有其他人聽見的聲音問:“都不記得了嗎?”
洪白雁很難得地做了一晚上的夢。
他在床邊有一個軟乎乎的小窩,墊子是蓬松的羽絨,晚上睡在那裡像是多長了一對翅膀,将自己嚴實地裹住。
鳥的作息比人醒得早,他早上一睜眼便湊到床邊,啃一啃垂下來的那隻手,等着一聲悶悶的“早安”。
晨風把窗口挂着的紗簾吹亂,洪白雁控制住自己亂叫的本能,他知道他過于嘹亮的叫聲會吵醒鄰居,給那個人帶來麻煩,于是隻是仰起頭望着總夠不到的窗台。
然後那個人會醒,關了三遍鬧鐘才睜眼,卻拒不承認鬧鐘響了,亂七八糟地收拾一通東西要走,果醬打翻在桌上等着回來打掃。
到門口,她才突然說:“反正遲到都遲到了,大白,你再過來給我摸摸頭。”
那時候洪白雁聽不太懂,但是看到她燦爛的笑容和她的手勢,就晃悠過去,便在頭頂被胡亂搓一把,然後小聲嘎嘎叫着和她告别。
接着就是漫長的沒什麼意義的等待,啃一啃陽台擺的鈴蘭,聽一聽永遠停不下來的鳥叫,在小窩裡囫囵又睡上一覺。
世界好像永遠不會變化,時間匆匆地逃走,留不下痕迹。
這便是很久以前的大白曾經擁有的全部。
洪白雁很少夢到她,也很少做這麼甯靜的夢,光陰就像潺潺的流水從指間漏過去,一成不變到沒什麼含義。
現在的洪白雁去回憶當年未開靈智時候的記憶,就像霧裡看花,影影綽綽的總看不分明,所有畫面困囿于鵝一雙看一切都縮小的眼睛,比起記憶更像光怪陸離的一場夢。
隻有感覺,刻印在本能裡的感覺,讓他記得最清楚。
那個時候的大白鵝作為一隻标新立異的寵物,過着狹隘卻安定的生活,好像每天需要擔心的隻有飼養他的人什麼時候回來。
洪白雁不想回到那樣的生活,可他很多時候難以避免地會去懷念那個人。
即使她現在已經自由。
夢醒的時候,一切都沒什麼改變,該上的早八還是要上,該補的工時還是要補,該回消息的墨翊……依然沒回。
洪白雁自己回憶起那天晚上在食堂的出糗,再看看校園論壇上明裡暗裡的讨論,頓覺墨翊嫌他丢人也是正常的,編輯了好幾條短信又猶豫着删除。
可能出于一段暧昧關系的起始階段的人總是這樣,瞻前顧後步步為營,總怕自己哪一句話惹得對方不開心,因此什麼也不敢做。
而墨翊始終沒聯系他。
态度陡變的不止墨翊,洪白雁顧念那天下午在湖邊做作業的時候黑天鵝友善的陪伴,原本想在當大白鵝的時候也去和他示示好,修複本湖黑天鵝與大白鵝之間東非大裂谷一樣的關系……
可那隻黑天鵝也不理他了,洪白雁但凡一靠近,它就恹恹地把頭埋在羽毛裡,明目張膽地裝睡。
你沒法叫醒一隻裝睡的鵝,洪白雁繞着他嘎嘎昂昂地叫個五分鐘他都沒反應,于是洪白雁也惱了——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不識好歹的鵝!
洪白雁趾高氣昂地啃他脖子一口,大搖大擺地走了。
他走之後,大黑倒是馬上就活躍了起來,隻是活躍的方式很奇怪。
洪白雁在岸邊洗着自己的羽毛,目瞪口呆地看到大黑對巡遊的鴛鴦發起襲擊,用寬大的翅膀打得一對小情侶勞燕分飛,然後又窩回角落裡黯然神傷地裝可憐。
洪白雁:……不是,真該給校園論壇那群說大黑“從不惹是生非”的人看看這損樣。
不過洪白雁通過之前和大黑的幾次接觸也大概能判斷,這隻黑天鵝還是比較聰明的,哪怕不算開了靈智也相差無幾了,這次性情大變估計也事出有因。
不過能是因為什麼呢?他啄着自己的羽毛漫不經心地想,湖裡就三隻黑天鵝,剩下兩隻還是一對,總不能是因為失戀吧?
洪白雁還養成了一個愛好。
上個學期,齊頌介紹他去動物保護協會幹過一陣子,一開始他隻是擔心校園裡的流浪貓狗影響到湖裡的小鵝小鴨,于是和謝丹芸一起做了投喂點規劃,對每一隻流浪貓狗進行了記錄和存檔,盡可能将它們的活動區域和鳥類的主要活動區域分開。
對他來說,利用自己身為妖的能力控制住流浪貓狗并非難事,那些未開靈智的動物見到他總是瑟瑟發抖的,謝丹芸驚訝于他的“親和力”,邀請他參加其他活動。
于是他開始撰寫科普推文,準備動物飼料。和葉鳴報備之後,他得到了踏足保護區的權限,有時候他還帶着動保協會的其他同學走出校園,到真正的西河濕地自然保護區中去。他閉上眼睛,能清楚地分辨出不同鳥類的叫聲,再把它們指給同來的同學看。
那個時候,他将這看作自己在動保“工作”的一環,但自從開始猜測墨翊是哪一種飛禽,他開始留心從清晨到日暮的每一種鳥鳴聲。
洪白雁會站在森林邊,聽重重鳥鳴聲像潮水一般一層層湧上來,又糾纏着落下去。
隻要想象着這當中有一聲屬于墨翊,他就能感受到一股微妙的、發自真心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