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赫然在大殿裡響起,壓過一切酒樂之聲。
衆賓客吓了一跳,紛紛擲杯停箸,仰面望向斜倚在白骨王座上的新任阿修羅王。
落倉紅着眼,一手撐着下巴,一手把玩王座下撿來的一顆頭骨,指節有節奏地與白骨撞擊,一下一下,發出空洞卻引人膽寒的聲響。
說話間他眼裡誰也沒有看。
但餘光所見,二位天神身姿端挺,都沒有失态。
落倉冷笑,滿腔怒火反倒将心燒得寒涼。
衆人不知阿修羅王的話究竟要說與誰聽,是以不敢冒然應答,隻得噤聲凝神,偌大宮殿一時靜極。
“誰都不願罷。”良久,落倉咬牙切齒地自問自答。
“落玉啊,呵,落玉她無人管束,一味胡鬧。她的死怪不到你們頭上。要怪,隻能怪落允撒手不管,更怪我這個兄長當得混賬。你們不必為了她來這裡給我面子。修羅道廟小,供不起兩尊天神。”
這便是下逐客令了。
竟有天神降臨修羅道?賓客左右張望,好奇又惶恐。
落倉抛開手裡的頭骨,森森白骨在王座下碎成兩半。
無央無奈地歎了歎,并不因為落倉點破他的身份而去計較什麼,更不可能因為落倉無所顧忌地一再提起落玉之死而動怒。他對玉兒的心足以讓他面對落倉時做到極緻的寬容,是以隻能強忍心痛,任落倉借由酒勁肆意發洩。
然他深知釋天脾性與自己截然不同,此刻未必能夠克制得住,于是忍不住朝對面看去,但見宮殿另一頭的六道神同樣默然端坐,絲毫沒有要發作的意思。
天神無聲,落倉再無話可說,腳踩累累白骨從王座上一步步走下來,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卻又猛地在門前停住腳步。
“我,你們,還有落允,誰也做不到真正将她看得重過一切。她生前我們沒有做到,死後我們依然不可能做到!哪怕她能死而複生,我們悔不當初,卻還是做不到!她恐怕心裡也曉得,為我們付出的一切根本不值得!我隻盼在她心裡我們的分量也不過爾爾,無關緊要!”
天神的心在落倉話語的淩遲下感到一陣千刀萬剮的劇痛。
落倉一把推開高大的宮門揚長而去。
修羅道裡無休無止的烈風張牙舞爪地灌入室内,卷起無央那退了色的粗布袖口,露出腕子上那道和落玉一樣的傷口。
他捋平衣袖,在布料剮蹭傷處時默然蹙了蹙眉。
宮内狂風猖獗,但無人敢擅自關閉被阿修羅王推開的門扇,梁上帷幔翻卷,滿席杯倒燭翻,混亂無措。
狼藉中,釋天借由風勢,身子微向後仰,天地難摧的真神之身竟似在這一陣狂風四作下顯露出将傾之疲态,衣衫上的金線紋路也仿佛在這一刻散盡浮華,狼狽地剝落出萬萬年光陰所侵蝕出的斑斑鏽迹。
似為避風,釋天暫且閉上了眼。
在座衆人誰也不曾感受到六道神往日那股不見其人但駭人膝軟的壓迫感,因為今日之六道神正自困于一場凡夫俗子的劫難中。
自甘堕落一詞用于此刻的自我針砭,釋天以為,毫不貼切。
風止時,賓客整理衣冠,拾撿杯盤,都沒有察覺大殿兩端角落的座已是人去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