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哆嗦着嘴唇笑了一聲,“我都這麼慘了,您還是說不出什麼好聽的寬慰話。”
他沒有回應,執着地守住方才起頭的話,不許我岔開。
我舉目四顧,四下惡寒冰封,連我呼出來的氣都結成了冰渣子,一簇簇地挂在他氅衣上。
再往遠了看,隻有一堆凍得四分五裂的皮肉粘連在累累白骨上。
龍骨扳指能在感官上替我免除極寒之苦,但是對肉身将要受到的摧殘無能為力。不消數年,我也會分裂成皮、肉、骨。
“呵,果然是沒有來日了。我替您踏上了這條窮途末路,您是否就能如日之恒了呢...”
“你...”
“好,就今日。”
突如其來的應允令釋天渾身一僵。
我伸出手,輕輕拉了拉他的袍角,“喂,釋天,你别站着啊,我仰着脖子和你說話很累的。”
稱謂上的轉變又引得他怔了怔,僵直了萬年的膝骨一陣酸漲。他順着牽扯袍角的力道,一頓一頓地矮下身,動作十分不自然地屈膝跪坐在我面前。
那模樣實在有些笨拙。
我噗嗤一笑,拍了拍他膝頭,“你别跪我啊,我沒那個福分消受。你也坐下來嘛,像我這樣,盤着腿。”
他一聲不吭地學着我的模樣坐了下來。
我得以平視他的眉眼。從前時常刺痛我的鋒棱利角竟無端地在這冰天雪地裡柔潤起來,銀光雪景之中,看起來茸茸可愛。
我想伸手觸碰,卻猛地想起啦什麼,立時蜷曲指尖,問他:“地獄中不見日月交替,我怎麼知道今日什麼時候過去呢?”
釋天頓了頓,指向高崖下一座尚可辨出人形的惡靈,“一日後,他的皮會從頭頂開始脫落。你看到就知道一日有沒有過去。”
我歎了口氣,搖頭笑道:“你這個人,連計算時日也偏要找個這麼血淋淋的方法。”
“地獄道,有什麼不是血淋淋的。”
“也是啊。”
因為有了這一日的期限,我終于願意卸下所有自縛,或許也是因為自知再無來日可期,所以當真不管不顧地要利用這一日好好去愛眼前這個愛不得的人。
掌心覆上釋天面頰的一瞬,我情不自禁打了個顫。勾起指尖,順着他眼角輕輕剮蹭,指腹上竟附着上一片潮潤。
我錯愕地望着他,“你...哭了麼?”
釋天沒有多的表情,“六道神沒有血淚。但是釋天可以哭。”
“不要哭啊。”我這麼說着,自己卻跟着流下眼淚。
淚水在溢出眼眶的刹那凝成冰珠凍在臉上,牽扯出尖銳又細密的痛感。
釋天俯身将我裹入懷裡,貼在我耳邊沉沉道:“哭都不讓,漫漫餘生你讓我怎麼熬。”
氣息掠過,我的淚便化了,滴滴答答落在他衣襟上。
我緊緊環抱住他的腰,拼命壓抑住哭腔,“好,那你今日盡管哭。今日之後再不許哭。”
他沒有吭聲,唇就這麼欺了上來。
我松開他的腰,勾上脖頸,盡力回應。血腥的異香輕輕軟軟地順着鼻息進入身子,盡情地四處遊走,挑起由裡至外的每一寸知覺,我感到自己每一根骨頭都仿佛在灼傷,烈焰騰騰燒暖了八寒地獄。
在這阿鼻無間,無視犯下不可饒恕之罪孽的萬千惡靈,六道神固執己見地從天神的光輝裡掙脫片刻,自忖為一個平凡男子,與愛了許久的那個女子盡可能地貼近,再貼近。
有多荒誕,就有多瘋狂,有多釋放,就有多哀傷。
我們都在盡情地給自己也給對方帶來酣暢淋漓的快感,用這最凡俗也是最濃烈的欲。
“釋天,釋天...”我胡亂地吐着氣音,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
“...你說...”從頭到尾他隻回應過我這一句。
“過去不相見的千百年,我其實很想你。”
他沒有開口,我是從他的動作上得到了回應。
這樣的回應難免帶給我一些痛覺。
我便是從這些痛覺裡隐隐感受到了侵蝕在他骨髓裡的那道六道神的影子。哪怕他再想将釋天這個人與六道神的身份割裂開,為神數萬年給他帶來的變化與浸養已然讓釋天與六道神徹底地合而為一了。釋天的孤傲是六道神的居高而寒,釋天的偏執是六道神的手可遮天。
我愛的不僅是釋天,也是六道神。
這般想着,便徹底對自己今後的遭遇釋然了,他就該是世間不可替代的六道神。我這趟地獄下得很值得。
他一直沒發出聲音,但那滾燙的肌膚和緊繃的身體同樣真實地讓我領會到他心裡的痛。
待萬念平息,我蜷縮成一團窩在他臂彎裡,枕着他的手臂躺了許久。
他從身後抱緊我,輕輕撩開我垂落的散發,吻在後頸上。
我不動聲色地瞥了高崖下的那團骨肉,還好還好,尚未皮開。我悄悄松了口氣。
“玉兒,你同我說說話。”
他将臉埋進我背心,所以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像是從我心口傳出,說話間細微的震顫擊得我渾身都痛。
“好。但我說什麼你都必須有回應。不然我就不說了。”
“好。”
我卻一時語塞,長久以來習慣了克制與壓抑,猝然間要将想對他說的話在短短一日内道盡,還真不知從何說起。
他沒有催我,孩子般乖順地貼在後背,默默等我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