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嶺族一向對君位秉持中立态度,無論與哪一方勢力都若遠若近,雖不乏走動,卻絕不為誰所用。
今日新君暗下埋伏圍堵我,蒼嶺族沒有參與,可眼見火光沖天,人聲鼎沸,亦知大事不妙,是以族中衆仙圍聚在峽谷寒潭四周,靜觀其變。
雲華女仙筆挺地坐在一處山石上,兩手交疊在膝頭,雙腳緊貼一起,姿态上确是沒有半點可挑剔之處。
這份與衆不同的平甯與冷靜,令她與惶惑不安的同族相比更顯幾分高貴。
她端住了無央留給她的顔面和地位。端得四平八穩,毫無破綻。
神火如隔世的詛咒,再次降臨峽谷。
蒼嶺族自元化與無央之後,再沒有出過什麼出類拔萃的人物,族裡衆仙自知平庸,因而在雲華被神火圍困時,并沒有人立時站出來替她出頭。
寒潭之上,有飛流墜落深淵,在青碧色的潭水裡粉碎成雪白的花,四下水汽彌漫,如煙似霰。
水汽一側,神火澆築起一座密不透風的監牢。蒼嶺族衆仙在監牢外七分真三分假地圍攻,我和雲華站在裡頭,各懷心事。
她見我這副浴血模樣,終是怯了,卸下端莊的空殼,雙手不安地在身前糾纏摳抓。
我看着她,目含殺意,“雲華,我問你,你該不該殺?”
她将目光凝在一處虛無的角落,咬緊牙不說話。
“我今日要來天宮尋女君一事,隻對你一人提起過。我來時,卻發現仙界早有埋伏。雲華,我出身銀殿,沒人比我更知道細作的下場。有些忠心不二的細作,肉身雖受了極刑,卻因為心有所屬,志向堅定,所以并不感到痛苦。最慘的往往是那些心有二主的,他們心裡沒有信仰,對兩方都不肯盡忠,臨了,隻會一味痛恨、不甘,死不瞑目。”
她聞言,猛地擡起頭,狠狠盯着我,“你早就知道我是雙面細作!?今日,是你故意為我設的局?”
高門貴女長久地滋養在禮教與地位身份的包覆之中,習慣将所有鮮活且真實的欲念視為洪水猛獸,自欺欺人地将其隐藏、壓抑。卻不知萬物皆有反骨,強壓之下,必将生生不息。雲華内心陰暗的渴望與私念終于在肆意的火舌間,照出其張牙舞爪的影子,那張端麗的面孔也因此變得扭曲。
“你有什麼通天的本事,值得我特意為你布局設套?”
她緊咬下唇,“你憑什麼看輕我?”
“我沒有看輕你。你為你所欲所圖做出這樣的事,我也為我所堅守的犯下滔天殺戮。說到底,我們并沒有什麼不同。”
“既然沒有不同,你有什麼立場困我于惡火之中?又倚恃着什麼敢來問我該不該死?”
“雲華,這件事根本無關你我。我的立場、倚恃都是太過細枝末節的事情,不值一提。至于你該不該死,便是我不問,難道你就不會扪心自問麼?”
烈焰将她一雙清秀眉眼熏得通紅。她意識到自己先前的失态,輕咳一聲,松開擰攪的手,垂在身側,冷笑着,不屑地道:“不值一提?你總是一副斷絕七情隻問天道的虛僞模樣,仿佛這世上唯有你德高信笃。我就不信你什麼都不為自己圖求。”
“我所作所為,皆是在為自己圖求。”我自己無法感知的是,說出這句話時,我的目光随之變得柔和。
言盡于此,我與雲華再無話可說。
我揚起被鮮血浸染得失去光華的劍,直逼雲華胸口。
她無力地耷下雙肩,蒼白地擡眼看向天穹,唇角挂着一絲自嘲的笑意。
劍尖劃破她身上柔軟的錦緞,觸碰到肌膚,輕巧地挑破一道豁口,露出裡頭清清白白的血肉。
就在這一瞬,無人可破的神火牢籠突然被什麼人從外頭挑開一道口子,繼而如扯斷绫羅那般輕易地将火牢一劈兩半。
我住了手,深吸一口氣,外頭砭骨的水汽猛地紮入肺腑,挑起一陣尖利的刺痛。
對方隻靠一道銀紫色劍氣就輕而易舉地擊碎我手裡的尋常刀劍,鋒利的碎片毫不留情地刮上我面頰,拉破數道血口,比我在雲華身上留下的那傷更加利落無情。
持劍人并沒有以真面目示人,可神色卻一如當年與我拔劍相向時的模樣,看我的眼沉痛而決絕。
劍光将彌漫的水汽照亮,仿若支起一張朦胧的青紗帳,攔在我與無央之間。
他那人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冷意在那一層飄忽的遮掩之下,終于讓我勉強敢于直視。
而青紗帳外,也是一如當年那般,圍着恨透了我的蒼嶺族人。見我的防禦被破,無數把蒼嶺劍漸次亮起,峽谷在寒涼劍光與滔天火光的映照下交織出詭谲且怨毒的色彩。
我已算不清如今離我與無央決裂的那一夜已過去多久。似乎有數千年了吧。
數千年前的那一夜在今時今日鮮活而殘忍地重現。可夜色裡的兩個人,早已摒棄了當初的因果,走向了一條誰也沒有料到的不歸路。
我看着無央,指了指他背後護着的雲華,平聲道:“我替您鏟除異己。怎麼,這麼點小事您也要親自來問我的罪麼?”
“小事?落玉,你回過頭去,看一看身後的屍堆如山、血流成河!”無央撫胸痛斥。
記憶中,他從沒有連名帶姓地喊過我。今日是頭一回。
當兩人之間已再無親近可期,再無來日可盼,再無山盟可許,彼此的名字就會成為對方心口的一處隐痛,也會變作互相離間的一個印記。連名帶姓,最是傷人。而他今天沒有打算給我留情面,一聲“落玉”喊得沒有半分猶豫。
而我卻出于對天神身份的保護而無法喊他的姓名,亦不能口稱殺神,隻能固守那個“您”字,借此成全心裡頭對他的那份疏遠。
“您言重了。我殺的是該殺之人,自覺問心無愧。”
最後這四個字從齒縫中龃龉而出,激得胸口一陣惡心,自己都隻覺可笑。
“在我面前妄言‘該殺’,你僭越了。”他語聲不重,但話中寒氣愈發侵人肺腑。
蒼嶺族衆仙雖未敢妄動,但俱都耳聰目明地盯着我這頭的動靜,同時仔細判斷着與我言語沖突之人究竟是敵是友。直到無央擲地有聲地說出方才那番話,蒼嶺衆仙才放下心來,這位來路不明的厲害角色應當與我不和,同他們一樣也想取我性命。
他們隐約認出那人正是在滿願節助我全身而退的“護衛”,至于他究竟為何與我走到了今日這般水火不容的田地,蒼嶺衆仙懶得深究,隻用一句“無德而寡助”來概括我的咎由自取。
他們的惡言、憤恨乃至于殺意于我而言從來不必放在心上。異光中,天幕下,我所見、所聞、所痛、所感與他們皆無幹系。
我仰頭望向峽谷上方那一條細窄的天空,對無央道:“您斷的是蒼生案,我斷的是私案。那些人在我這裡就是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