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之站在一旁,興宗帝意圖頓時了然,心驚之餘又慶幸今日走了那步險棋。
太子與清流一派這幾年與閣老一派勢同水火,就算興宗帝對太子有諸多不滿,他若改立宣王,便不會再坐視不管。而閣老一派借程家一案風頭正盛,可借太子奏報發難。
亦給了程家轉圜之機。
陛下駕到,衆臣行禮後,那固原和甯夏兩總兵,嘴中便滔滔不絕。
“程徽音對末将未開城門援助質證絕無證據,明明是她直接越過我等兩城,舍近求遠!”固原楊猛總兵叩首,激昂陳詞。
“我等戰前便已同程總督商定好作戰方略,分明是那程徽音貪功诿過!獨吞功果不成,又将失利之責推到我等身上。陛下可要為末将做主啊!我等冤啊!”甯夏袁巍總兵一唱一和着。
傅言松悠坐圈椅,雙手撐着膝蓋,雙眼微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正三品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林望懷聽到這般污蔑之詞,卻坐不住了,直接起身大喊,“荒謬!”
裴景之欲起身維持秩序,興宗帝卻伸了伸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先不說程徽音将軍有罪與否,既然固原甯夏戰前已與程總督達成合意,當有視戰局利害做适當安排。明明甘肅鎮戰場已經失利,為何一定要等人求救才肯派兵?”林望懷将手中的筆重重摔于案上。
面對林望懷的質詢,袁巍絲毫不慌,甚至神色略帶戲谑,“林大人沒上過戰場,不懂行兵打仗。更不知戰場輕易調兵遣将,随意打亂主帥排兵布陣,乃是大忌。”
林望懷怒極反笑,“大軍即亡,大戰即敗,爾等不出兵相援作壁上觀,事後竟還說得出如此冠冕堂皇之話!若是我朝武将皆如爾等這般作戰,豈非國之危矣?”
“若說程家脫不了戰局失利之責,爾等也逃不了渎職之罰!”
楊猛“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盔甲帶得嘩啦啦響,“放肆!林望懷,你有何證據證明我等渎職?你這小兒在陛下面前,竟敢信口雌黃,污我清白!”
林望懷躬身行禮,“陛下,臣力求徹查此事,還原真相!”
興宗帝擡了擡手,示意雙方冷靜,他揉着眉骨,疲态盡顯,“景之,你剛言有要事禀報,是何事啊?”
裴景之上前行禮,身側覺目光銳利,盯他如盯獵物,“回陛下,今夜有賊人暗闖北鎮撫司,暗殺欽犯程徽音,現已緝拿。”
興宗帝聞之輕笑,“可查出是何人派遣?”
裴景之沉沉回答,“回陛下,是傅閣老之子——傅溪亭。”
此話如同投石入水,激起陣陣漣漪,在場所有人皆陷此深潭,不可脫身。
興宗帝低頭看着茶碗中的氤氲,輕聲,“哦?閣老之子。”
正三品刑部侍郎楚雲疏緩緩站了出來,“素來聽聞傅公子與那程徽音是刎頸之交,怎麼會…裴督主怕不是搞錯了。”
裴景之淡淡回話,“那賊人鑽進昭獄之時,右臂被我的侍衛所傷,而在昭獄撞見傅公子時,牢門大開,程徽音中毒昏倒,傅公子的右臂同處有一樣的傷口。”
楚雲疏輕笑一聲,“僅憑一個傷口,裴督主就敢認定那賊人便是傅公子嗎?北鎮撫司如此斷案,會否有些輕率了?”
“楚大人所言極是,可我那侍衛所用并非尋常兵器,而是他自己打造的彎刀,所留傷口極細極深。”裴景之徐徐開口,而後緩緩側身,瞥了一眼楚雲疏,眼神陰鸷狠戾。楚雲疏還想再争幾句的,可這一眼卻教他冷汗叢生。
恰在此時,傅閣老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陛下,我朝律法嚴明,若是犬子當真暗殺朝廷欽犯,莫說他該罰,老臣也将以疏忽管教之罪請罰,以正刑名。”
興宗帝悠悠喝着茶,“天理昭昭!景之,這事需清楚明了證據确鑿,萬不可錯放,更不可錯殺!”
而後,他緩緩起身,“罷了罷了,既然兩件事皆無實證,待有進展再報再議。”
衆臣行禮,恭送陛下。
裴景之拎着袍角,剛剛邁出大殿,便聽見有人在喊他,回身隻見傅言松拿着一柄傘顫顫巍巍追上來,風雪落在傅言松的頭發上,憑着燭火難分是雪還是白發。
“閣老放心,裴某定會秉公執法,絕不會讓令郎蒙受不白之冤。”裴景之站定未動。
“督主多慮了,眼下兩件案子交織,督主是大山在肩而不能卸。現下風虐雪饕,當擎把傘保重身體要緊啊。”傅言松雙手端着傘,言辭懇切。
四目對視,裴景之雙手交疊,看着那雙渾濁烏白的眼,任憑風雪落在身上,遂微微一笑,“閣老覺得這風雪寒氣逼人,裴某倒是覺得此雪乃祥瑞。”
傅言松坦然自嘲,“看來督主是瞧不上老夫這頂破傘了。”
狂風席卷而過,雪中兩人影影綽綽。
裴景之輕輕搖頭,“閣老言重了,說到底,裴某不過一個奴婢,頭上是有雲無雲,亦或是刮風下雨,皆是恩賜,豈有躲避之理啊?”
聞言,傅言松幽深地望了裴景之一眼,“黑夜沉沉,督主可要當心走好啊。”而後,躬身行禮後匆匆離去。
裴景之看着漫漫宮牆上積雪厚重,連探出來的一枝梅,都被削了三分紅,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切,刺得人眼生疼。
雲爍上前将手爐遞上,“督主,太子回來了,現已到司禮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