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知序吃了藥,臉上的疹子并沒有退下去,不過也沒有更加嚴重的勢态。
他還是對她笑,說:“待會兒看看這些疹子會不會消下去,若不行,隻能進城找從小為我看病的老神醫了,叫他開些方子,吃幾天就好。”
“哪位老神醫?”
“泉慶館姓方的那位,聽說過嗎?”
蘇靜蘅回想城裡有名的幾個醫館藥鋪,知道城西有家泉慶館,至于有沒有一位姓方的老神醫,她不清楚。
似乎有又似乎沒有,家住城東,生些小病也隻在城東的醫館看,甯府也不靠城西,怎麼生病要去找城西醫館的大夫?
“我陪你一起。”
“不用。”
甯知序猶疑着開口,“來回麻煩費力氣,你在家等我就好。”
蘇靜蘅不說話,看着那碟子紅豔豔的炒辣椒,又看看桌子上繡了一半的繡花,揉揉眼睛,點頭,說:“替我去瑞芳齋向幹娘問聲好,再帶些點心買點肉回來,明日與渺渺約了采野菜,等打了肉,回來做肉圓給你吃。”
甯知序點頭應下。
中午便隻是随便做了兩道菜,依舊笑嘻嘻地吃着聊着,吃完等半個時辰疹子不見消,背着背簍就往城裡去,臨走時拿了塊布巾将臉蒙住,害怕别人見了他被吓跑。
蘇靜蘅下午在菜地待了小半日,接過甯知序沒幹完的活幹,累了就回家坐在堂屋裡做繡花。
心裡仍惴惴不安,天将黑時還不見甯知序回來,在家裡琢磨片刻,鎖上屋門就打算去門口那條道上迎他。
順着小道一直走,月初升,山間田地裡一片亮堂,不打燈籠也沒事,初春早晚蟲子多,她最怕蟲子,時不時低頭警惕地看着腳邊,又反複擡頭往路的盡頭望。
大約一刻左右,道上出現另一個人影,背着東西走得飛快,看見她,小跑起來,她就知道是他,忙不疊揮手呼喚。
兩個人都往對方跑去,幾息的工夫走到一塊,蘇靜蘅立刻踮起腳尖看他的臉。
“怎麼樣?大夫怎麼說?”
甯知序龇着牙花笑,将臉伸到她面前,左右轉轉,讓她看得清楚,說:“開了方子還抹了藥,等半個時辰左右就消了,你叫我買的東西我買了,還買了些其他的東西,喏——”
說着放下背簍,先拿出來的不是藥,而是一個裹着兩三層布的陶罐,拔開蓋子一股甜香萦繞鼻尖。
“這是什麼?”
“甜湯。”
甯知序悄悄跟她說,“路上看見城西新開了家點心鋪子,裡面就屬這甜湯賣得最好,聽說他們每日賣完了就歇店,前兩天中午就賣完了,今天加了貨,到晚間才結束,最後一份恰好被我趕上了,你嘗嘗好喝不好喝,好喝咱們下次再去買。”
“新點心鋪子?生意很好……”
蘇靜蘅嗅嗅甜湯的氣味,絲絲縷縷沁人心脾,嗯,紅棗、蓮子、百合、桔梗還有木瓜……混了糖液,她捧着陶罐拿着甯知序給她的木勺小嘗一口,入口清香甘甜,品味一陣之後又嘗出淡淡茶味,連忙問:“你吃過沒,你也嘗嘗,很甜很甜,好吃。”
隻有一個勺子,甯知序當然不方便吃,盯着她結結巴巴蹦幾個字,然後說:“回去再嘗,你先吃。”
蘇靜蘅笑笑,直接将罐子捧到他嘴邊,說:“那你就這麼喝吧,先嘗一口,這都要冷啦,回去熱一熱,咱們一人一碗正好夠。”
“……”
甯知序不好拒絕,小啜一口,嘗了個味,滿意點頭,說:“味道當真不錯,不過新鋪子開業搶了瑞芳齋不少生意,所以今天去瑞芳齋看見齊掌櫃的臉色不大好——”
“那你還去買人家的甜湯!”
蘇靜蘅驚訝一瞬輕擰甯知序的胳膊,甯知序故作誇張叫道:“啊呀啊,這不是去看看那甜湯到底好喝在哪裡嗎!你看看,你明明也覺得好吃!不許說我了,這事和我們沒有關系,而且齊掌櫃是有本事的人,不會因為一家新店生意暫時紅火就洩氣,等等看吧,沒準過段日子她能做出比這個還好吃的甜湯來,到時候你每次進城都有喝不完的甜湯。”
城裡點心鋪子不止瑞芳齋一家,名聲最響的卻隻有瑞芳齋一個,新店開業前幾日生意總是最紅火的,但能不能做長久是另一回事。
甯知序仔細瞧了,這家鋪子就屬這一樣甜湯味道不錯,其他點心都一般,靠一碗甜湯支撐一個鋪子顯然不大可能,一月之内做不出更好的甜湯,城裡人的興趣沒了,到時候瑞芳齋依舊是老大,還用得着他們操這個心?
他嘿嘿笑着,白天的惶恐驚懼此刻蕩然無存。
買了吃的讨到蘇靜蘅歡喜,她又沒多問其他的事,這再好不過。
什麼病痛煩惱,今日突發,去城裡讨了藥,接下來一個月都不用再為此事擔心。
說來也奇怪,算着日子往年一個月不到便要複發一次的病這次竟然隔了将近兩個月才出現,十天前他還在擔心會不會發得突然,若是晚上來那才是麻煩,進不了城,時間久了恐怕難捱,幸虧是中午來的,給了他去拿藥的時間。
去的時候想了一路,他覺得一定是因為自己昏了頭,把辣椒當鹽灑,後來不信邪又嘗了一塊炒辣椒,本就不能吃這些烈的東西,今日嗆了半天,身子受不了,才變成這樣,不然或許還能再安穩幾日。
至于為何這次發得這樣遲,他沒心思細究,要是以後日子都隔得這樣久那最好。
藥似乎要沒了,能多撐些幾天算幾天,在洛城順便問了泉慶館的大夫,方神醫離開之後和泉慶館沒有再聯系過,聽大哥說他死在南疆,三年前最後一封信寄來,給了大哥壓病的藥方,但方子被他燒了,隻剩下最後兩瓶藥。
大哥說他記不得藥方上的内容,還說方神醫無能,拿了爹的錢去遊山玩水,最後隻寄來一份無用的方子。
即便是從舊方子上改進過,依舊沒辦法治他這從娘胎裡就帶出來的病。
舊方子方神醫不曾拿出手,隻是按時給他藥,走之前一下子留許多,中間又寄過兩次,答應按期歸來,最後卻染了病,無奈,臨死前托人将新方子送到甯府,然而此時甯府已是二叔與大哥當家,藥方送不到他手上,反而讓他備受桎梏。
甯知序壓着腦袋思考這些事,心裡異常鎮靜。
新舊方子都不能根治他的病,聽大哥的意思,唯一的區别隻是見效快慢,是否傷身,新方子自然好些,然而改變不了結局。
他就是想看他的熱鬧,看他想走走不掉,隔一段日子就要回去求他的樣子,可他偏偏沒辦法,以前又不是沒跑過,走再遠捱不過病痛依舊要回去求他。
方神醫耗費十幾年走遍大昭國土都無法解決的病症,他一個人又怎麼能破解。
所以甯府的人不理解,連二爺都不理解,說把他扔出來就把他扔出來,沒有一點猶豫,隻有大哥不擔心,因為他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洛城。
一想到在甯府的事甯知序又開始漸漸出神。
蘇靜蘅同他并肩走着,抱着甜湯灌,忽然說:“既然做了朋友,你若有什麼需要可一定要跟我說,我同你在一起,願意為你分憂。”
甯知序回神,借着月色看她,半晌,應道:“一定。”
夜色裡蘇靜蘅睜着一雙杏眼默默瞥他,若是平時,甯知序一定會害羞避着她,可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他心底前所未有的坦蕩,深吸幾口氣,吹着晚風隻想同她一起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
他以為蘇靜蘅不懂此時的心境,沒料到她看了他一會,開口說:“今天真是好天氣,能和你在這條路上曬月亮也挺好的,我還想多走一會兒,不過你今日受累,回去早些歇着吧,明日我們再一起走。”
“嗯。”
“你說往後天暖,蚊蟲越來越多,哪會像現在這樣惬意。這是山裡最好的時候,下個月也是,下下個月就要開始熱了,也幸虧我們閑,不像他們忙着地裡的事,門口菜畦冒綠芽,種一根長一茬吃一口,去城裡還能帶些吃的回來,嗯,山裡什麼都好,就是蟲子多一些,這時候就有不少了,要不了兩個月就能咬死人。”
甯知序低頭,踩着她的影子說:“我為你熏艾蒿,為你拿蒲扇扇蚊蟲,總歸不會讓蚊子咬你。”
“你以為你是神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