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年的後背在不可察覺的瞬間繃緊,李宗仁的目光像兩柄寒刃,直直剜進他的心髒。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愈發急了,撲簌簌撞在窗棂上,碎成慘白的冰碴。
"德公,您這是..."丁年喉結滾動,刻意放緩語調,"自入司令府起,我的命便是德公給的……”
他垂眸時,餘光瞥見李宗仁右手無意識摩挲着腰間配槍的鎏金雕花——那是去年李彥嶼從北平帶回的壽禮。
空氣凝滞得能擰出水來,李宗仁忽然擺擺手打斷他,笑了笑,"當年我帶着健生剛起勢,彥章被當地的地頭蛇綁了,你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渾身是血卻還背着老二,我就知道,你這小子重情義。"
丁年的話噎在喉嚨裡哽了哽,最終平靜的反問:“德公,您需要我怎麼證明?”
似乎從古至今每一個上位者都有自己的一套帝王心術和馭人之術,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他們無一例外的多疑,審視,輕視,蔑視,而這些的盡頭,殊途同歸是無視。
他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聰明人,更應該是聰明的仆人,各種意義上的。
李宗仁靠回椅背,微眯着眼凝視丁年,喉結滾動兩下,緩緩道:“你這孩子,哪都好,就是心思太重,難不成還要你給我立個生死狀?自己人,我怎麼會不信你?退一步說,這亂世裡,信任從來不是靠證明,而是靠……”話鋒一頓,他伸手取下腰間的佩槍,啪地拍在桌上,“槍口向前時,能及時收住的那個分寸,你且去做該做的事,是玉石還是頑石,激流自會拍蕩。”
丁年斂起眼臉,掩藏住一腔心事,“德公,您說的是。”
李宗仁沉吟片刻,“老二到底年輕不經事,老大的葬禮他說是要風光大辦,但是内裡這些彎彎繞繞他扛不起來,還得要你事無巨細的留意着,尤其是安保方面,你要多上心。”
他沒多費口舌在信與不信這個話題上,四兩撥千斤地轉而提起另一項,這番看似輕描淡寫的安排總給人暗藏玄機的感覺,葬禮現場一旦出現任何意外狀況,局勢便會如同脫缰野馬,朝着不可控的方向疾馳。
那些精心掩蓋的暗流、懸而未決的謎團,都可能在混亂中撕開缺口,将各方勢力卷入難以預料的風暴中心。
丁年正色,微微躬身,“司令放心,屬下定當竭盡全力,如果您沒有其他吩咐,我現在就去部署。”
李宗仁轉了轉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不經意的問:“你覺得,老二帶回來那個虞歲怎麼樣?”
丁年斟酌了一瞬,神色未有半分波瀾,隻是眸光不易察覺的輕閃了一下,他想說李彥章這些年來身邊的莺莺燕燕真是如同過江之鲫,他想說一個虞歲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能翻出什麼花樣來?他想說真的大可不必也不要不應該過分關注虞歲……當然這些話隻是暗地裡想想,這種情況下,多說多錯。
當下語氣平淡,停擺在近乎刻意又不刻意且平常的散漫,“沒有太多的交集,瞧着柔柔弱弱的,不像有什麼過人之處。”
“老二似乎對她很上心。”
“看起來是這樣。”
“就是生的太好了,本來呢,老二想玩玩,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眼下彥嶼出了這檔子事,那個江亭,何嘗不是前車之鑒?”
丁年微微低頭,姿态恭順,似是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置喙,靜等着下一個指示,又或者,等他繼續說。
果然,李宗仁抿了口茶,接着說:“依你看,女人和女兒,哪個合适?”
他的語調沒有任何起伏,卻無端的在丁年心頭開了個口子,任窗外簌簌的飛雪吹進心窩。
丁年有種無力感,他該以什麼立場去阻攔?隻一個問題就讓他亂了陣腳。但凡虞歲給他一星半點的勇氣,他都能說一句,不成,不應該,不合适,但虞歲沒有,所以,他也不能。
“這事還得從長計議,總得照顧一下二少爺的心緒。”
李宗仁将茶盞不輕不重地擱在紅木幾上,青瓷與檀木相撞發出脆響,震得杯沿浮茶蕩出漣漪:"心緒?彥嶼的事就是由着心緒壞的",翡翠扳指在指節間轉了半圈,折射的冷光映得他眼尾細微的紋路愈發深刻,"江亭那個戲子,當初不也是哄得彥嶼把私印都交了出去?更遑論那些個一擲千金的戲碼。"
丁年沒來由的就有些惱了,有股火壓了又壓,“德公,我到底還是年輕了,跟不上您的深謀遠慮。”
李宗仁忽然逼近,蒼勁的手指扣住丁年手腕,扳指冰涼的觸感透過袖口滲進皮膚,"你跟着我和健生也有些年頭了,該知道這家裡什麼最金貴。彥章書房那疊洋行契約,最近總有人半夜翻找,你說,會不會和虞歲有關?”
丁年咬了咬牙,“每一個人,都有嫌疑。”
李宗仁重新靠回椅背,“其實女人也好,女兒也罷,我隻要個能把老二拴在正道上的籌碼。”
他們這種人的話術曆來如此,輕飄飄的抛出一記重錘,砸的人幾欲頭暈目眩,卻不過度深究,似乎答案并不重要,下一個話題更是不需要起承轉合就可以無縫銜接。
比隔靴搔癢更惱人,比隔空取物更勾人,比隔山打牛更磨人,比隔岸觀火更灼人。
丁年頓了頓,無意識的撚了撚手指,錯漏一點吧,還是錯漏一點好,"虞小姐的性子像隆冬屋檐倒挂的冰,看着透亮,實則最能藏住寒氣。”
李宗仁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良久,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過于妍麗的女人,是淬了鸩裹了霜的匕首,誤人,誤事。”
“是,您說的是。”
“說起來,比起女人,還是女兒更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