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賀宇舟的大腦竟然簡單成這種地步!
重章罵道:“你這個大笨蛋!”
“我試過了,真的可以。”賀宇舟躺下來,肩膀壓着重章肩膀,試圖證明自己不是笨蛋,“我剛住進來的時侯,怕黑,怕自己一個人,我閉上眼全都是血在流,流滿了整張床和整個房間,我根本不敢睡覺,又不敢和媽媽說,怕我媽一生氣又把我扔了。”
“後來叔叔進我房間,發現我晚上會睡不着覺,他就教我這個辦法,他抱着我,寬大的手摸着,他在我耳邊說話,我就真的再也聽不見血液敲打地闆的聲音,也看不見那些可怕的畫面了。”
“你一定聽過這種聲音,看過這種畫面的,對吧?你爺爺出車禍的時候,你不是就在他身邊嗎?你閉上眼,會不會感覺那些血向你爬過來,會淹沒你,會吃掉你?”賀宇舟溫熱的氣息撲在重章臉上,暖烘烘的,“重章,你知道我的,我沒有撒謊。”
外頭的雪好似飄了進來,屋子灌滿了冷,重章身子咯吱咯吱發着抖,賀宇舟抱住他,牽着他的手再度握緊。
冷的重章,熱的它,燙的賀宇舟。
重章沒有在動,由着賀宇舟擺弄。
許久,重章帶着鼻音說:“我幫你,我以後都幫你,别再讓你叔叔碰你了。”
“好,你說什麼都好。”賀宇舟點點頭。
這對他來說,真是治療失眠的良方,很快困意來襲,他昏昏沉沉睡去,留下重章輾轉難眠。
第二晚,賀宇舟得知重章失眠,本着禮尚往來,他的手指勾起重章褲頭。
“我不需要!”重章說。
“哦,那好吧。”賀宇舟松手,褲頭橡皮圈回彈收縮,“哒”地一下,打在了重章肚子上,他心虛說,“……對不起。”
重章捂着肚子,兩眼迸射火星,怒視賀宇舟。
賀宇舟道歉的速度總是很快,認錯但下次絕不改正,馬靜媛十分頭疼他這一點。
賀宇舟觑着他的臉色,小心翼翼把他的手放到那個位置上,催促他:“你握着呀,握一下嘛。”
尾音上揚,語氣甜甜膩膩。
重章長歎氣,冷着臉幫他這個忙。
賀宇舟滿意了,閉上眼,兩隻手安分地縮在自己心口,他睡覺很乖,不亂動,不吵鬧,仿佛一睡就能睡到大天亮。
如此往後的幾個晚上,重章和賀宇舟都是這麼睡的,直到賀宇舟繼父回家,同時接回了賀宇舟弟弟。
吃了午飯,賀宇舟繼父就将重章送回大井村,路上說了幾句道謝的客氣話。
重章已經把他和重國強歸為一類,心裡讨厭他,但面上也在好好應話。
回家的小路上,重章醒悟過來,什麼時候自己學會了大人兩面三刀那一套?因為賀宇舟繼父給了錢?還是因為賀宇舟繼父是個大人?所以哪怕心裡很讨厭,也要裝作客氣乖巧去回應?
真惡心。
重章在心裡唾棄自己。
都怪賀宇舟。
他罵了一聲,加快速度,蹬着瘸腿回家。
正巧家裡吃午飯,李嬸招呼他坐下吃幾口,重國強心情很好,給他夾了幾筷子菜,等見到賀宇舟繼父給的大紅包,更是笑得見牙不見眼。
那天是2024年2月1日。
是重國強最像父親和丈夫的一天。
他下午帶着重章和李嬸去采購年貨,買新衣新鞋。
重章個子往上竄得快,卻還穿着兩三年前的衣服,袖子短了一大截,手腕手背經常被冷風吹得通紅。
重國強一口氣買了好幾件,還買了雙暖和的棉手套,戴在重章幹裂紅腫的手上。
前所未有的,重章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絲溫暖,于是先前那些對大人的厭棄又不知所蹤。
重國強抽着煙站在門口。
李嬸換好衣服走出來,抻了抻身上的黑色毛衣裙,捂着微微突起的腹部,難為情說:“這、這好看嗎?”
重國強吐了口煙,眼神上上下下掃過,點點頭:“好看,真好看!都說你才四十多歲人,少穿那些老裡老氣的碎花衣服,你就穿這種,适合你,不用換下來了,你去付錢吧,把剛才那幾件也買下來。”
等李嬸走了,重國強低下頭,煙全噴薄在重章小臉上,他笑着問:“好看嗎?爸爸的眼光不錯吧?以後沒外人在的時候就改口叫媽,别總是嬸嬸嬸的,很難聽。”
重章垂着腦袋,沒有說話。
重國強難得大方,買了很多東西,卻沒給自己購置任何物品,他終于也為這個家節儉了一點。
回程路上他們坐大巴車,重國強摟抱着一大堆東西,頭從窗外轉向李嬸,突然說:“我們以後好好生活吧,把這個家過好,年後我就去廣城找個正經工作,你在家好好照看孩子。”
李嬸沒有出聲,她看了看四周,他們坐在最後一排,沒有人會注意,于是她的頭輕輕靠在重國強肩膀,說:“好,我們以後好好生活,把這個家過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到家後,李嬸和重國強收拾東西,重章溜去鄭招娣房間,和她小小聲說話。
或許吧,他們的家或許會慢慢好起來。
但這并不包括鄭招娣。
礦洞封了,重國強已經很久沒有帶回草藥,鄭招娣斷了藥,又變回以前的樣子,呆呆的,沒有再叫過重章滾開。
可是她哭的次數變多了,重章每次見她,她臉頰都是淚水,就像是蘆葦灣流淌的水,千年萬年,沒有幹過的時候。
重國強和李嬸買了這麼多東西,沒有哪一樣是買給鄭招娣的,她不需要,她能活動的天地隻有這張大床。
重章把手套脫掉,戴在她手上,擡起臉輕聲問:“媽,你想走嗎?
鄭招娣沒有回應,重章卻像聽見了她的回答,起身替她蓋好被子,承諾道:“你想走的話,我會幫你的。”
重章走後,鄭招娣烏黑的眼珠子轉了轉,然後閉上眼。
晚上,他們去胡克堅家吃飯,帶了些禮品,說是感謝胡克堅在車禍中忙前忙後,還叫重章好好道謝。
重國強先天肢體殘疾,右手缺少三根手指,他大拇指和食指捏起酒杯,和胡克堅碰撞,酒水溢出,淚水也溢出,他哭着說:“哥,我以前确實做了很多錯事,你原諒我,我向你保證,我好好改正,一定改正,以後絕對顧着家裡,不會和之前那樣混蛋了,哥,你就再幫幫我吧。”
重國強幹了那杯酒,李嬸在旁邊滿上,他端起酒杯又說:“你看賀書記,區區一個紅包,夠我們家買一堆年貨,一堆新衣,買完剩下的錢還能用到開年,怎麼這個世界這麼不公平?明明有錢人從指縫裡漏點錢,就夠我們生活很久了,可他們連這點财路都要斷絕,礦洞封了,我也不想着這些事了,我現在就想踏踏實實找份工作,哥,你幫幫我,幫我活動活動,做個好身份,好養活這一家子,拜托了,哥。”
胡克堅喝了幾杯酒,面色通紅,聽他這麼凄凄哀哀,爆脾氣上來,說:“再說吧,這種事哪有這麼好活動,你又去嫖/娼,又去拉皮條,還和一群吃牢飯的去私挖礦洞,沒有把你抓回去都不錯了,現在就知道來求我,我怎麼幫?你再看看你,手指都缺了幾根,廣城打工的,哪個不是好手好腳,好身份做到了,人家大廠子也未必要你,我得先給你潑盆冷水,現在廠裡也不是想進就能進的。”
“哥,”重國強給他倒酒,“你上次不是說你那間廠還要人嗎,什麼人都要,我這手……”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右手像個畸形的圓球,圓球上僅有的兩根手指動了幾下,非常靈活,他擡頭笑着說,“少了手指也能幹啊,做起來和正常人一樣的。”
“拉倒吧,和正常人一樣?”胡克堅嗤笑道,“要是和正常人一樣,國家還會給你發殘疾人證明嗎?你還真别說,你手不好,腦子也不好,我之前就讓你進我那家廠,雖然累點,但是工資高啊,我上個月都拿到了一萬多,你就是不聽我的,叫你來你不來,非得去挖礦,現在廠裡都招夠人了,你才說想來,真是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聲聲句句像是有形的劍,一下又一下向重國強身上紮去,他的腦袋越來越低,肩膀越塌越下,最後像個駝背,佝偻在飯桌前,等胡克堅說完,他才重新擡起頭,讨好似的說:“哥,你就幫幫忙,不管能不能進去,我都會記着你的好,我以後一定什麼事情都聽你的。”
“好吧,好吧。”胡克堅沒有辦法,答應下來。
飯後重章收拾碗筷,胡克堅在客廳打電話,語氣和重國強一樣讨好,肩膀也和重國強一樣坍塌,完全沒有酒杯碰撞時的幹脆。
人求人,态度都是一樣的。
重章和李嬸,還有胡克堅的妻子在廚房洗碗碟,男人有男人的話題,女人也有女人的話題,小孩子說不上話,隻能埋頭洗碗,專注認真。
胡克堅的妻子笑了笑,誇重章不僅聰明,還很能幹,逗他:“重章,你想要個弟弟還是妹妹呀?”
“還早着呢,别說這種話。”李嬸手肘撞了撞她。
“哎呀,”胡克堅妻子捂着嘴笑,洗潔精泡沫還沾在手上,撲哧撲哧的笑聲吹出了幾個泡泡,如夢幻般飄浮在這小小的廚房裡。
李嬸也笑,擦幹淨手,看了重章好一會兒,半歎半笑說:“還是來個男孩子吧,能吃苦,能低頭,能跑能跳,任打任罵,怎麼折騰都行,千萬别是個女孩,女人生在這種地方,注定是來吃苦的。”
“别這麼說,男孩女孩都好,是個健康的孩子就行。”
“不健康也行,”李嬸摸了摸重章腦袋,“活着就好,好好活着。”
重章跟在她們後頭出去,一出去就聽見胡克堅對重國強說“沒戲”,重國強聞言,眼裡的期待熄了火,整個人如同吹脹的大氣球,撲簌簌,忽然漏空了氣,縮成小小一團,窩囊地靠在沙發。
胡克堅拍了拍重國強肩膀,沒有再說什麼,他抽出飽滿的錢夾子,從裡頭數了五張紅色,塞進重國強手裡:“兄弟,這些你拿着,先把這個年過好,工作的事啊,年後在考慮也不遲。”
重國強像個頹喪的氣球,從胡克堅家裡出來後,一路飄啊飄,飄到巷口,快要和胡克堅分别的時候,終于有了神采。
他叫住人,又扭頭對李嬸交代:“我和他說些事,你們先回去吧,留個門就行。”
重國強走回去,搭住了胡克堅的肩膀。
李嬸和重章提着回贈的禮品,沉甸甸的,踩着昏黃的街燈,走回了家。她先去洗澡,重章從袋子拿出一瓶牛奶,進了鄭招娣房間。
每到夜晚,月亮出沒的時候,鄭招娣就會從床上坐起,靜靜地遙望窗邊月。
“月、月、月……”
這是她說過最流暢、次數最多的字眼。
被捆縛的年月裡,她學會了等待月亮,慢慢地活成了一彎瘦削的月亮。
當月亮的光芒倒映在她眼裡,也是她最像個母親,最為柔和的時刻。
插好管子,重章把吸管塞進她唇縫中,擠壓着牛奶盒身,看鄭招娣無意識吞咽,他的視線從她的臉移到了她的腹部。
穿着厚厚的舊棉服,看不出肚子有沒有大,但聽李嬸和胡克堅妻子說的話,重章判斷,這個肚子此時正孕育着一個與他血脈相連的弟弟或妹妹。
“媽,你有寶寶的話,還要走嗎?”
重章對弟弟或是妹妹根本不好奇,對新生命降臨家中也毫不欣喜,他隻是認為,一個孩子似乎得有爸爸和媽媽,得有一個完整的家,如果家都不完整,這個孩子為什麼要出生呢?
“咕——”牛奶盒被擠癟。
重章拿紙巾替鄭招娣擦嘴,他又有了除學習以外的新的苦惱,從“鄭招娣想不想走”變成了“鄭招娣想不想生孩子”,他的煩惱這麼純粹,全都是圍着鄭招娣打轉,明明這些問題,隻要鄭招娣張嘴告訴他就好了,偏偏鄭招娣不會說。
他坐着想了想,突然“啊”了一聲,跑出去客廳翻翻找找,找出了一年級的語文課本。
關于重章的東西都被重福田好好收藏起來,雖然陳舊,但是完全沒有發黴。
重章翻開第一課,指着插圖、拼音和文字,頗有自信地說:“媽,我教你念書,你很快就會說話了。”
他天資聰穎,聲情并茂,耐不住學生會打盹。等月亮消失,鄭招娣立即躺下,翻了個身,看都不看他一眼。
好老師偃旗息鼓,收好課本,決心明日再來上課。
隻是,第二日的課程沒能如約安排上。
一大早,胡克堅的死訊傳來。
昨夜他不慎掉進池塘,被水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