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放學,賀宇舟塞了五十塊錢給重章,重章不明所以。
賀宇舟解釋:“你下周不是要去市裡比賽嗎?你周二回來的時候幫我帶杯奶茶,就在市一中學附近,特别好喝的。剩下的錢當作路費,我請你一杯,好不好?拜托你了!”
他的模樣像小狗一樣可憐,重章隻好收下。他沒有喝過奶茶,并不想喝,他打算昧下那些路費,以備不時之需。
周五晚,重章到家後去收豬草,拌豬飼料,跟着李嬸去喂小豬,小豬白白胖胖,腦袋瓜圓潤可愛。餓了會撕心裂肺嚎叫,像賀宇舟;飽了會吭哧吭哧打呼,像馬雪明。
重章羨慕這些小豬崽。
李嬸不像爺爺,她會讓重章承擔力所能及的家務,會讓他進廚房學做飯菜,會讓他喂雞喂豬、下地種田。
和所有農村父母一樣,她希望教會重章這些樸實的、教科書上不會傳授的農村生存知識,這些本該是代代農村人民血液裡生而流淌着的偉大本能。
不能忘本。李嬸說。
鳥飛再高,也要知道它是從哪個巢出;人走再遠,也要知道他是靠哪方水土養育。
不能像你爸那樣。李嬸又說。
每喂一次豬,李嬸都會罵重國強,罵來罵去還不帶重複,她這次說:“不知道哪裡來的大老闆,請人去挖石棉礦,那些人都是剛從牢裡出來的,各個兇得很,完全不管違不違法,毀不毀山的,整天使勁挖,使勁鑿。”
“前幾天大暴雨,山體塌了小半個腳,泥石流沖進蘆葦灣裡,那些土呀石頭呀又都是紅色的,遠遠看就像大蛇流血。打雷閃電,蘆葦灣又飄着紅,整座山都在震,簡直慎死人了,這不就是山神發怒了嘛。你爸要錢不要命,也跟着去挖礦,那天差點就回不來了,我看他遲早……”
“遲早……拿他喂豬,起碼還能省一頓豬飯。”李嬸一桶豬食倒在了小豬頭上,哐當一聲放桶,說,“說不定真可以,餓豬幾頓,豬也是能吃人的,之前就有人掉進豬圈裡被豬吃掉,什麼都吃空了,隻剩下個頭沒啃完。”
話是這麼說,可李嬸眼裡平平淡淡,重章看出來她并不會付諸任何行動,不然他一定第一個支持先餓豬幾頓,這樣就不用辛辛苦苦去割豬草,然後又能實現讓重國強從這個世界消失的願望。
一出豬圈,李嬸就和重國強摟在一起,互相吃着嘴,重國強的手摸進衣服裡,掐了掐李嬸的胸脯,青天白日,門也沒有關緊,兩個人就憋不住要脫衣服。
重章拿起書包,溜進鄭招娣房間寫作業,結果看見鄭招娣少有地坐了起來,她靜靜看着窗外。
他眼珠子一轉,拿作業的手伸進書包夾層,捏着獎牌帶子到鄭招娣眼前晃了晃。
臉上帶着微微笑意,重章難得露出些許孩子氣的得意說:“媽,你看我的獎牌。”
誰知,鄭招娣眨了眨眼,有液體順着額頭流下來,她睜開雙眼,猛然打落重章手臂,那枚象征榮譽的獎牌骨碌骨碌滾到地上。
重章愣了愣,彎腰撿回東西,默默看了獎牌好一會兒,悻悻然放回書包裡。
他撕了一小節紙巾,回到鄭招娣身邊,幫她擦掉臉上的乳白色液體,問:“媽,你流鼻涕流到臉上了嗎?”
他放到鼻子前聞了聞,腥臭腥臭的,又不像是鼻涕。
重章沒心思做作業了,他趴在床邊,看着鄭招娣。他想象力匮乏,對“母親”的所有幻想,主人公都長着和鄭招娣一模一樣的臉。
“她”會抱着他,像抱着麥子,輕輕晃,輕輕唱。
“她”會撫摸他,像撫摸月光,念叨他怎麼和初一的月亮一樣瘦,盼望他像十五的月亮那樣胖起來。
“她”會念他的名字,如同念月亮的名字那般柔軟。
“她”會遵循血脈的牽引,無法抗拒母子連心的羁絆,會被特定激素操縱一生——将永遠愛着他。
重章的手鑽到鄭招娣手心下,這樣看起來有種握手的溫馨感,他擡頭說:“媽,你喜歡獎杯嗎?我下周要去市裡參加很厲害的比賽,獲獎了有獎杯的。我一定赢回來給你。”
鄭招娣微微低下頭,呆滞的眼神也落到重章臉上,她張了張嘴,發出氣聲。
第一次,重章聽見她嘴裡發出的,除了尖叫和喘息以外的聲音。
他坐起來,側着頭,靠近鄭招娣的嘴,小聲問:“媽,你是要說話嗎?”
“嗬——個——”鄭招娣緩慢、生硬地說,“滾、滾——開——”
重章呼吸停滞一瞬,而後笑起來:“媽,你會說話了!”
這是發自内心的高興。
重章想,或許有一天,鄭招娣的病真要好起來了。
盡管鄭招娣說的是,讓他滾開。
起初重章認為這是向流星許願的神奇效果,後來發現李嬸每天會給鄭招娣灌一碗藥,濃濃的青綠色的,聞起來有股花朵腐敗的香臭味。
那些草藥是重國強從礦洞裡偷摘的靈草,據說外面一株值五位數——自然不是摘來給鄭招娣用的。
李嬸從藥草筐的竹篾縫裡搜刮出邊角料,為她天天熬煮一小碗。不知道有用沒用,反正喝了也死不了人,有新的靈草就加進去煮,沒有新的了就加水翻熬。
比起重國強,鄭招娣更像是李嬸的妻子。
在重章求學的看不見的日子裡,她們兩個人學會了相依為命、互相照顧。鄭招娣瘋瘋癫癫,會反抗重國強,但絕對聽從李嬸的命令,乖乖巧巧,從不對李嬸做出一些傷害性的行為。
從這可見,鄭招娣對重章有着天然的厭惡。而重章,也習慣了被人讨厭。
沒有人會喜歡我。重章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