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孟柔嫁給江五沖喜時,他正受了重傷癱在床上,一身衣裳幾乎都被血污浸透,又在寒風中幹透了,混雜着幹草枯枝粘黏在身上;剪開布料後的傷口更是駭人,腰腹以下一片血肉模糊,腿骨形态扭曲,明顯是斷了,也不知究竟是怎樣從馬上掉下來的,竟然能傷成這樣。
孟柔在家照顧過病人,知道光是傷口化膿發出的爛瘡也能要人性命,因而并不敢耽擱,連夜去打水給他擦洗,但或許是為了籌錢聘妻已經變賣完所有東西,屋裡别說棉被了,就連件用來換洗的衣裳也沒有,她怕江五着涼,隻能将自己的衣裳蓋在他身上,一等天亮就出門找活計賺錢,就這樣,她白日出門做活,晚上回家照顧江五,忙忙碌碌一個多月,江五總算是醒了。
人雖醒了,腿卻沒好,仍舊隻能癱在床上,他仿佛也忘了有沖喜這回事,一見着孟柔就像看見洪水猛獸,拼了命地往後躲,根本不肯讓她近身,孟柔好說歹說都不管用,怕他掙裂才剛愈合幾分的傷口,又怕他生出褥瘡,隻得每次都趁他睡着了才進屋幫他翻身擦洗。
那日或許是動作大了些,途中江五忽然醒了,一睜開眼便嘶吼着讓她滾,孟柔也來了氣,扯着他衣角不肯松手,争執間,一塊白色的石頭從江五領口掉出來,砸在地上摔碎了,發出好大一聲響。
兩人動作同時一頓,孟柔低頭看了看:“不過是塊破石頭,為什麼藏在身上?”
孟柔早就見過這塊石頭,那時候江五滿身污穢,這塊石頭也和污血雜草混在一起貼在身上,孟柔以為這是旁人搬動時不小心混進去的,随手就扔在了邊上,也不知道江五是什麼時候撿回去的,原本灰撲撲的石頭擦淨之後雪一樣的白,上頭還刻着許多精美的紋飾,十分漂亮,隻可惜摔碎了。
不過漂亮歸漂亮,河裡晶瑩剔透的石頭也不是沒有,能換幾個錢?
孟柔讪讪收回手:“你想要什麼石頭,我明日去河裡再給你摸幾塊就是了。”
江五沒理她。他盯着滿地碎片怔怔地發癡,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笑起來,先是悶悶的幾聲,而後聲量越來越高,聲音也越來越嘶啞,額頭青筋爆起,眼眶通紅,與其說是笑,倒不如說他是在怒吼,又像是沒有眼淚的哀哭。
那場面太過滲人,孟柔抱緊胳膊縮在邊上,也不敢再提要幫他擦身。
後來孟柔猜測,江五是獨身一人,白色的石頭恐怕是他家人留下的東西,他才會這樣看重。後來到坊裡找锔匠修補時得知,這不是什麼普通的石頭,而是玉,一點碎末比沉澱帶你的金子還貴,還能入藥救人,她就更确定這玉佩是江五家傳的寶物。
但原來江五并不是獨身,他雙親健在,上有兄長下有弟妹,他在長安還有一個家。他也并不是什麼鄉野裡的獨身軍戶,國公府炊金馔玉,遍地奇珍,羊脂白玉雖然難得,卻也不至于江銑這樣視若珍寶,就算碎裂了、打上了醜陋的锔釘也要日日佩戴。
除非,這塊玉佩還有别的更重要的意義……
“孟娘子?孟娘子怎麼在這裡,怎麼不撐傘呢?”
孟柔如夢初醒,看看周遭,她竟然已經回到江府,甚至已經一路走進内院,走到了流觞亭,叫住她的是位眼熟的嬷嬷,似乎是鄭瑛身邊伺候的,看她沒有反應,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滿面擔憂。
“孟娘子沒事吧?”
“我……”
她記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公主府,又是什麼時候下的馬車,從在暖閣裡看見長孫鏡腰間的玉佩開始,她就一直渾渾噩噩的,像是丢了魂,旁人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一概都記不清了。眼前雨幕如煙如霧,落到身上像冰針一樣往人骨頭裡鑽,手裡正抓着一柄沒打開的傘,也不知是誰塞給她的。
雨越下越大,嬷嬷見她仍是恍恍惚惚不知在想些什麼,幹脆把她拉進亭中避雨。
亭外雨聲不停,亭内水源不斷,鄭瑛一身素服正在撫琴,淙淙琴音與潺潺流水仿佛天然相合,孟柔聽不出她在彈的是什麼曲調,隻覺得這畫面說不出的雅緻,但在這寒冬凄雨中,又未免顯得過分孤寂。
看見孟柔被嬷嬷引進來,鄭瑛琴聲一頓:“是你啊。”
孟柔局促地點點頭,束着手遠遠坐在欄杆邊上。
這是她頭回和鄭瑛私下相處,自打上回璎珞的事情過後,不管是鄭瑛還是江婉,孟柔都是能躲就躲,隻有在主院給大夫人問安時才會偶爾撞見,即便撞見了,也隻是點頭問好而已。
每回看見鄭瑛,孟柔都不由自主地發怵,再加上身處流觞亭,她越發懊悔不該被嬷嬷拉進來。
此時就算想撐傘出去,也失了時機。
嬷嬷端了碗熱茶過來,孟柔低聲道過謝,正想着這雨什麼時候才能停,聽見鄭瑛開口:“上次的事,多謝你。”
孟柔反應過來她是在同自己道謝,可她有什麼值得謝的?
“七娘子笄禮那日,多謝娘子在碧玉湖義舉畔救人。”嬷嬷看她仍是懵懂,看了眼鄭瑛的神色,解釋道,“那位落水的小娘子,是我們娘子的小妹。”
原來那天落水的人是鄭瑛的妹妹。
“我也沒做什麼。”孟柔搖頭,問道,“她現在還好嗎?”
嬷嬷抿着唇沒敢答話,又看了眼鄭瑛,孟柔同樣看過去,隻見鄭瑛冷笑一聲:“她死了。”
孟柔瞪大了眼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