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有期冷眼看着這一幕,積郁在胸中一整日的悶氣這才散去幾分。
她讓岑嬷嬷帶孟柔上京,原本是為了打壓江銑和東院那個,沒想到,竟險些壞了江府全家的名聲。
今日是什麼場合?江婉的及笄之禮,全京城有些名号的府邸都來了人,就連晉陽公主和昌明縣主都到訪,昌明縣主甚至還做了江婉的贊者……如此盛事,原本該為人稱道,原本該是江府的臉面,卻被孟柔都給毀了!
以後旁人再提起今日,他們會說什麼?說江府有個極善泅水的女郎,救了落水險些溺亡的小娘子,她還是江銑的房裡人?真是成何體統。
今日到府的女郎個個都是金尊玉貴,個個都是家族的掌上明珠,可千金萬金的女郎,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落了水沾濕了衣裙那便是生了鏽的鐵簪,斷了經緯的麻布,尊貴體面都沒有了。不值錢的東西,就算僥幸不死也隻會敗壞家族的聲譽,左不過得個入道、入庵的結局,倒不如死了幹淨,免得連累家族親眷。一個死人,孟柔不但要救,還救得這樣聲勢浩大引來衆人旁觀,弄得想要遮掩過去都不能。
公主縣主都在主院做客,後花園裡人少本也是情有可原,落水的女郎分明是在旁人家做客,不經侍女引路又沒有同伴在側,随處亂闖自己落了水。原本是她自己不當心才釀成苦果,但讓孟柔這麼一攪合,倒像是江府預備不周,反倒成了江府的疏失。
再說習得泅水并不是一日之功,習練之時也必得衣冠不整,孟柔究竟是在哪裡學的泅水,又是同誰習得的泅水。今日她救人之事渾身泥濘,旁人是否會以為,江府女眷在後院内也嘗嘗同她一般不成體統……大夫人真是想想就恨不得暈死過去。
當然,這些上不得台面的話,這些人人緘口不言卻又心照不宣的話,崔有期不能明說。
但沒關系,想要懲罰孟柔,難道還需要一條一條地為她闡釋清楚,等她辯說分明嗎?
崔有期緩緩道:“我倒也不是要冤枉了你,隻是有人指告,我為家中主母,總得查證清楚才是。”
哪家哪戶的規矩是查證之前先打人?便是大理寺同刑部也沒有這樣動刑的道理。
孟柔臉頰劇痛,眼睛也腫脹得看不清東西,她不明白這其中潛藏的陷阱,隻費力掙紮道:“不是我,我沒有!”
她分明是救人,怎麼就成了害人呢?
“可是有人指證說是你推的。”崔有期像是很為難,搖頭道,“将人帶上來。”
岑嬷嬷拍一拍手,仆婦們有拖着幾個綁了手的侍女帶上來,上正廳報信的那個也在其中。
另有人奉上茶來,大夫人呷了一口:“孟娘子說,人不是她推下去的。那你們說,客人究竟是怎麼掉進湖裡的?”
幾個侍女面面相觑,嗫喏着不敢言語。
岑嬷嬷怒喝:“說!說不出來,拔了你們的舌頭!”
侍女們頓時哭作一團,喊着叫饒命。
其中一個顫着聲息說:“奴、奴看見了,女郎是被人推下去的。”
岑嬷嬷就把她從人堆裡揪出來:“你可看清是誰?”
“是、是……”
大夫人擡眉看她一眼:“照實說,若有撒謊,絕不輕縱。”
侍女抽抽搭搭:“是她推的。”
岑嬷嬷把她拖到孟柔身邊:“是誰?”
“是孟娘子。”侍女哭着伏在地上。
“我沒有……”孟柔看不清她的臉,認不出她當時是不是在湖邊。
她為什麼要這樣說?
孟柔眼睛迷蒙不清,耳朵上也像蒙了層布,頭疼得像有尊大鐘在裡頭敲來敲去,隻有一張嘴還能動,不停辯白着說自己沒有。
大夫人淡淡道:“打。”
兩個仆婦便壓制着人,十幾個巴掌打下去,打得孟柔臉頰高高腫起,嘴角都出了血,再也沒法出聲。
崔氏靜靜看着,她沒叫停,仆婦們也就沒停手,岑嬷嬷見勢道:“夫人,若是把她的臉打壞了……”
崔有期這才叫停。
但仍讓仆婦們按着她跪在原地。
收拾完孟柔,就輪到下頭的侍女們。
“我知道,你們都是郎主特地從東院點了派過來的。”江銑剛回來時,西南角的偏院一片凄清,半個鬼影都沒有。
崔有期原本要指派些丫頭小子們過來,她是當家主母,江銑沒分家,内宅事務都該她過手。
可還沒等挑齊人,郎主就告訴她,偏院已經有人伺候,不必再添。
“你們身後有靠山,你們靠山身後又有靠山,打不得也罵不得。”崔氏輕笑道,“可你們的月銀用度總該要從中饋出。
“孟氏在外行走無忌,言行無狀,也有你們侍奉不恭敬的緣故。首領的兩個女使,罰半年月錢,其餘的,減去三月月錢,小懲大誡。
“若再有下次,東院的人也不會保你們。”
……
比起偏院裡人人罰薪,幾個在碧玉湖邊的下場更加可憐,跑進正廳報信的被當場打死,其餘全都攆到城外田莊上,估計也活不過半年。
大夫人走了,仆婦們撤開手的瞬間,孟柔一頭栽倒在地上。
珊瑚跑過去探鼻息,人還活着,隻是暈倒了。
院裡的人什麼也沒做,無端便丢了月錢,看見孟柔便嫌晦氣,再加上大夫人的态度這樣明顯,便都唉聲歎氣回庑房去,任由她倒在地上。
隻有珊瑚上前,盡力想把孟柔搬回房裡去。
砗磲啐她一口:“天生的勞碌命,沒拿錢也想着白幹活,也不看看這是不是你正經主人,眼巴巴地伺候。”
但看珊瑚使不上勁,還是挽起袖子過去幫忙。
“好姐姐,我就知道你嘴硬心軟。”珊瑚笑道,“晚上這麼冷,倒在這裡一晚上沒病也得生出病。何況你我都知道。”
孟娘子不會害人。
更何況,若是想要害人,她又為什麼要跳進湖裡去救人呢?
隻是客人落水了,總得找個人來怪罪,便都推到她身上。
砗磲嘟囔:“人人都是躲是非,就她非得惹是非,自己都保不住,還想着救别人。”
兩人用力把孟柔擡起來,送回房裡,扔到榻上,可她衣裳還是濕的。
砗磲袖起手:“我可說了,沒有月錢,我不幹活。”
“是,是。”珊瑚笑道,“辛苦姐姐了,趕緊去睡吧,我來照顧她就是。”
砗磲看她真去替孟柔換衣裳了,冷哼一聲,搖着頭回房自去睡了。
接下來半年都沒有月錢,五郎又是個不着家的,今年的年節尚不知該怎麼過呢。
迷迷糊糊睡了大半宿,突然聽見有人叫:“砗磲,醒醒,出事了!”
她打個呵欠睜開眼,果然是珊瑚:“又怎麼啦?”
珊瑚滿臉驚慌:“孟娘子發起高熱了,我用冷水擦,用酒擦都不見效,恐怕要出大事情!”
不夏不秋的時節,高熱是能要人命的,砗磲不待她催促便套上衣裳去看。
孟柔臉頰被打得滲血,幾個時辰過去,血結成褐色,也看不出究竟底下究竟是個什麼顔色,把手放在額頭上,嚇,都能當爐竈使。
砗磲收回手,見她嘴唇微動,湊過去聽,依稀聽見是在叫“江五”。
這下連砗磲也有些可憐她:“都說胡話了,再這麼燒下去,怕是不成。”
珊瑚想了想:“要不去求大夫人,讓府裡的醫工來看看?”
“你忘了她是被誰打成這樣的?”砗磲搖搖頭,“她畢竟是五郎房裡人,五郎不在……我們去求戴娘子?求副藥來,或許能好些。”
珊瑚點頭,猶豫着看向床上,孟柔正燒得滾燙,帕子浸了冷水放上額頭,不一會就會變得溫熱,根本離不了人。
砗磲了然:“我幹不了這細緻活,你在這守着,我去求戴娘子就是。”
珊瑚趕緊謝過。
也來不及重新梳洗,砗磲整一整衣裳,順着小道跑去東跨院,敲響角門:“菩提嬷嬷,我有急事要求見戴娘子。”
菩提将人讓進來,戴懷芹剛起,頭發都沒梳好,披着衣裳坐在榻上:“怎麼了,是五郎出什麼事了?”
砗磲搖頭:“是孟娘子。”又把今日下午的事情說了。
江婉的笄禮聲勢浩大,公侯貴胄如雲,這樣的場合,崔有期向來是防着擋着不肯讓戴懷芹有機會出去,戴懷芹也自知身份,隻在院裡陪江康寫字,不管其他。崔有期有意防範着,戴懷芹又沒打探,是以到現在才知道出了這麼大的事。
“這個孟氏!”戴懷芹恨得直捶腿,“五郎不在,她不安分守己也就罷了,還惹出這麼大的麻煩。”
砗磲道:“孟娘子高燒不退,奴等恐怕要出事,來求娘子的示下。”
不管怎麼說,孟柔總歸是江銑房裡人,江銑不在,她這個當阿娘的也得看顧一二。
戴懷芹憋着氣,讓菩提去妝奁盒裡拿出幾塊碎銀子去買藥,現下坊禁還沒開,請了醫工也帶不進來,隻能托熟路的小厮去找藥鋪找成藥。
菩提依言取出銀兩,正要去找小厮,轉念一想:“藥鋪上用的都是銅錢,用銀子隻怕找不開。”于是先回了趟庑房,收起銀子,另取出半吊錢,從夾道去偏門,找到看門的小厮,托他去買包風寒藥。
小厮收了錢:“嬷嬷得了風寒?還是娘子貴體不安?”
菩提啧聲:“丫頭夜裡貪涼着冷,得了高熱,娘子憐恤才叫拿副藥,你問那麼多幹嘛?趕緊去把藥拿回來,耽誤病情就拿你問罪。”
小厮連連點頭,一溜煙跑了出去。
夜禁隻禁坊外,裡頭卻管得不嚴,小厮出了門,熟門熟路地往南邊走,很快找到家藥鋪,踢着門把掌櫃的喊醒,把病情說了,叫他拿藥。
“銀錢不要緊,重要的是得見效,可别拿劣藥材充數,吃壞了人,就拉你去見官。”
掌櫃連聲道不敢:“一見小郎便知是大戶人家,怎麼敢欺瞞,更何況醫家濟世救人,絕不會以次充好。這桂枝湯是萬方之本,最能散寒解表,一劑下去便能退熱。”
把藥包好給他:“惠顧,十錢。”又拉着他道,“咦,觀小郎中氣十足,病者應當另有其人,應當不是女眷吧?若有妊娠可用不得。”
小厮心想,菩提沒開夜禁便急着買藥,必然不是為了哪個侍女,不是自己吃就是給戴娘子吃,兩個老貨,還能老蚌生珠不成?
“放心吧,男人用的。”小厮付訖銀錢,帶着藥回了江府。
菩提正守在門邊等他,小厮見她拿了藥焦急離開的模樣,越發确定這藥是給戴娘子用的,就把這事抛在腦後。
菩提回院把藥給砗磲,砗磲快步趕回偏院,旁人聽說是給孟柔煎藥,全都躺着支使不動,她隻能捏着鼻子自己燒竈煎藥。
折騰好一番,等藥從三碗熬成一碗,天都已經大亮,孟柔仍然高熱未退,燒得全身滾燙,珊瑚接過藥,吹涼之後一勺勺喂進去,又過了好一會兒,燒雖仍未全退,卻不再說胡話了。
這就應當無事了,兩個婢女齊齊放下心,對視着笑起來。砗磲伸了個懶腰,正準備回去休息,看見珊瑚眼下烏青,就推着她先回房。
珊瑚擔憂:“可孟娘子她……”
“放心吧,你家孟娘子有我照看着,死不了。”砗磲白她一眼,“再這麼熬下去,我怕她沒醒過來,你先倒了。”
珊瑚隻得謝過,先去休息。
孟柔吃過藥平靜許多,砗磲靠在床邊給她換額頭上的冷帕,約莫道巳初時,孟柔的燒終于全退了,她也就打個呵欠,倚在腳踏上囫囵閉上眼。
她昨晚原就沒睡好,連夜又是跑腿又是煎藥,這一睡就格外沉,被尖叫聲吵醒時腦袋都是蒙的。
“珊瑚?走水了?”
砗磲踉跄着爬起身,看見珊瑚滿臉恐懼,眼睛死死定在床上。
順着她的目光,砗磲轉過頭,臉色同樣變得蒼白恐懼。
“血、血……”
镂空雕花的烏木床上,錦衾高枕間,孟柔面容慘白如金紙,嘴唇顔色盡失。
下身一片刺目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