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貼近過後,洛特蒂亞戈退遠了半步,他斜側過身對希達說:“跟我來,在這邊。”
于是希達看着洛特蒂亞戈退到很遠,退到可以避開裸露在外的根系之後,領着她繞到樹的另一端。
這次希達說不出話來,她的頭腦也一樣。
拉法的身體就那樣,像一個被綁架的囚犯,雙手展開,被捆在母樹的樹幹上。她的上半身前傾,雙手後拉,頭微微低着,是自然重力所導緻的姿勢。
她的身體上爬滿了樹木的痕迹,皮膚變成樹皮,頭發變成樹幹的一部分。
希達手裡的石頭嗡鳴着。
她的确要回去了。
“這是她的身體。”洛特蒂亞戈對希達說,“我的神明,拉法。”
希達舉起雙手,看着石頭裡飛出些光,然後是拉法透明的靈魂。
她看着那些組成靈魂的因子逐漸與幹枯的身體融合,看着那裡發出耀眼的光芒。
“這光芒在診所都能看到吧。”希達說。
“在王宮都能看到。”洛特蒂亞戈搖搖頭。他一眨不眨地注視着這一切,好像自己是一個能記錄一切的不朽石頭。
光芒從最盛、到減弱、到變成盈盈微光、到暗淡。
直到第一聲鳥鳴響起、萊斯奔來樹林找到希達。
拉法都沒有醒來。
那具身體就和原本一樣,布滿枯樹的紋路,它們渾然一體,保持着痛苦的姿勢與平靜的神情。
她和她的身體就像一個真正的神像,注視着腳下的一切。
“她會醒來的。”希達的聲音有點發抖了,她握着萊斯的手,手心裡都是汗。
萊斯捂住了她的眼睛。
“她會醒來的。”洛特蒂亞戈平靜地重複了一遍。
他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你帶她先回去吧,伊琳應該等急了,我在這裡等。”洛特蒂亞戈說,“今天也許會有王宮的人來,如果那時我沒按時回來,你們要見誰就去見吧。”
“如果你按時回來了呢?”希達問。
“按時回來的話你們應該能從正門走進王宮。”洛特蒂亞戈說。
希達低下頭,她在猶豫。實話說,她很急切,急切于在這邊等到一個明确的結果,親眼看到那具枯木一般地雕像活過來,看到拉法的靈魂好好地在她的身體那裡;她也很急切于闖進王宮,去堵截那個所謂的黑衣煉金術士。希達擅自把他歸類成了罪魁禍首,是他引起了聖瑟爾的混亂,也是他促成了一個接着一個的故事結局,也許這次是距離他最近的。
不過事實沒能接受她無休止的猶豫,萊斯一把攬過了她,手臂繃緊,一副随時準備移動的樣子。
“不對?”希達突然意識到。
林子裡傳來一些聲音,人為的,腳步聲、呼吸聲、還有些什麼的人聲。
“不好意思,我想我們不太能從正門走進去了。”一個突兀的聲音響起,是伊琳。
她的身影被挾持着,從林子裡一點點浮現出來。
她本該在小木屋裡準備新一天所需要的藥劑,而她現在站在萊斯後面幾步遠的位置,脖子上橫着一把劍。
“女王陛下有請。”握着劍的精靈說。他穿着繁複的制服,看不清臉,大概是王宮裡的兵士。
“這是你們請人的方式?”希達質問道。
“對待尊貴的客人我們并不會動用武力,不過對待屢教不改的家夥……”兵士看了一眼伊琳,,他綁住伊琳的雙手後放下了劍,“抱歉,外鄉人,讓你們誤會了。女王陛下的确有請,是以賓客的形式,隻是恰好與抓捕行動撞在了一起。”
“另外,洛特蒂亞戈殿下,女王陛下希望您也能參與這場會面,她說您應該聽聽。”兵士說。
洛特蒂亞戈微微轉頭,他說:“知道了。”
他又對希達和萊斯說:“你們去吧,煉金術士大概在那裡,姐姐不會輕易放他離開。”說這話的時候他嘴角翹起,勾出一個輕蔑的弧度。
“哎。”希達大聲歎了口氣,看來她不用猶豫了,有人替她做了選擇,于是她皺着眉問道:“王宮很遠嗎?”
萊斯搶在兵士之前開口:“很遠。”
希達的大眼睛瞟了他一眼,又轉回來,她呵呵笑着說:“那好吧,我走了一夜的路,沒有體力了。”
萊斯順從地蹲下,背起希達,然後在兵士們的目光中一躍而起,變成一條飛龍,巨大且泛着光,即使是在母樹的穹頂之下,仍不顯得渺小。
“王宮在哪?”騎在龍背上的希達向下方喊道。
兵士已經說不出話,眼睛和嘴巴一起幹巴巴地震動。
“西北方向。”洛特蒂亞戈頭也不回。他舉起手擺了擺,示意再見,之後又一動不動,和母樹上神像一樣的拉法遙遙對望。
“叫你們女王把門開得大一點!”希達的話語和風攪在一起,隻留給地上的兵士們一個越來越小的銀點。
兵士們面面相觑,終于有人忍不住去問洛特蒂亞戈:“殿下,他們是?”
洛特蒂亞戈說:“外鄉人,不是嗎?”他盤腿坐在地上,“神的使者,雖然我想這樣說,不過他們看起來更像神的朋友。”
半空中,希達趴在龍的耳邊,沉靜低語:“現在可以和我說說,你和伊琳達成什麼協議了,她想做什麼,龍神先生?”
“伊琳給了我半成品神格。”萊斯說。
“半成品神格?你做的那個?在聖瑟爾的那個?”希達驚訝地問。這個答案實在是有點過于出乎意料了。她旅行這麼久,一路都是見證别的種族、别的神明的故事,這一次終于讓她走到了自己故事的開頭。
也許直到現在,她才真正走到這次旅行的目的、故土故事的開端。
“它怎麼會在伊琳那裡?”希達問。
萊斯說:“我問了和你一樣的問題。她說是從女王那偷來的。”
“哈,這東西隻能通過偷竊交易嗎?”希達有些無語,“所以這就是女王抓她回去的理由,小小的偏僻診所,哈!”
“是啊。”萊斯說,“女王的弟弟、母樹、能從王宮偷竊神格的盜賊。”
“嘿,你這麼一說我開始覺得這個配置有點熟悉了。”希達說。
“的确很熟悉,好像一切都是這麼開始的。”萊斯說。
“這是雅西法爾的惡趣味?還是拉法的布置?”希達喃喃自語,最後她不得不承認。這兩個人似乎都不會把布置精密到這種程度,如果這是一個“編纂者的布置”的話,那大概是她自己的布置。
用來提醒自己,嘿!這是件事情!
不過她不喜歡被操縱,即使操縱者是她自己,所以思來想去的希達最終放棄了思考,并粗暴地下結論:這不是布置,隻是一個巧合。
比起這些作繭自縛的巧合故事,更值得思考的是女王、伊琳、煉金術士和神格,它們像拼圖上的元素,都已經出現在這裡,那連接彼此的線是什麼?
它們的目的,以及這個目的所能促成的結果——它們打算把精靈的國土、拉法的國土引到哪裡?
以及,希達不得不憂慮。她回過頭去看那些穹頂枝杈彙聚的地方。
她來得及嗎?
時間沒有讓她沉浸在思考裡太久,希達感受到萊斯開始降落,穩穩落在王宮的尖頂上。
“抱住我。”萊斯說。
等他确認希達的手的确牢固地套在他脖子上之後,他變回了人型,然後輕飄飄的落到城堡大門前。
火把和燈都亮着,和半露不露的太陽打着架。
一切發生的都很快,早晨還沒完全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