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兒一笑,接過來,輕掂了掂,往袖子裡一塞,笑道:“我還要去前頭辦事,待我回來瞅着個空兒和大爺說一聲兒就是了。”又悄悄在王八耳邊說道:“叫二姑娘再别使性子了,我上回多言語一聲兒,嘴也給我打豁了半邊。”
王八連連點頭,六兒别了王八,揚長往前頭去了,王八也自回去。
柳二爺自打兩個鋪子失火之後,思想再新開一個綢緞莊,選了許久,賃下青石街兩個鋪面,又讓柳發帶兩個夥計去南邊販絲綢。柳二爺自納了新妾,難免在色字上有些貪心,不上半年就添上許多小毛病,漸漸精力不濟,把許多事情都交代給兒子延舟去辦。
延舟自打出生以來就沒有過過沒銀子的日子,錦繡堆兒裡長大的人,哪裡知道掙錢的難處。他是公子性兒,許多事情隻講面上好看,銀子流水一樣的花,全不心疼。柳發是個精細人,看少東家如此闊氣,底下那群小人又都捧着,十兩二十兩的從不當個事兒,柳發心中發急,又知道延舟是個不容人說話的人,也不敢狠勸,十分看不過去的時候才略微說一兩句兒,饒是如此,延舟也瞪了幾回眼睛。柳發看不是事兒,如何還敢說,隻是私底下兜攬着。人都知道二爺是個爽快人兒,是個肯撒漫使錢的主顧兒,誰不來奉承,隻是不敢十分得罪柳發。
延舟掌了大權了,凡事都盡心盡力,看看将近年底,諸事妥帖,隻等過了正月開張。這一日延舟在前頭書房閑坐,六兒見四周無人,悄悄走上前來,将王八的話與延舟說了一遍,又額外加了許多好話。自成親三月,延舟隻是守着馬氏,從來不在外頭走動,猛然聽見銀寶的事,心下不由一動,問道:“她這些日子怎麼樣,你還去看過沒有。”
六兒回道:“爺不吩咐,誰敢去看,說起來也是可憐,為着爺,銀姑娘也着實受了不少委屈。”
一句話說得延舟笑了,說道:“你這猴兒崽子,你不去看過,你怎麼知道她可憐。”
六兒強說道:“那個去處的女子有幾個不可憐的,她身子又重,人不都說婦人生孩子那是在鬼門關裡裡轉悠麼,想想也知道可憐。”
延舟聽了這話就不言語。
六兒趁機又将銀寶如何與鸨子吵嚷,如何拒了齊員外的親事,如何非延舟不嫁的話說了一回,延舟聽了心中也有些慘然。六兒見延舟有些松動,緊趕着說道:“花兒一樣的個女子,為了爺半死不活,憑爺娶不娶,爺去看看,全當是救人一命,也算是全了從前一場情義。”
延舟瞅着六兒道:“這些話你是如何知道的,莫非這又是你世事練達,揣摩出來的。”
六兒說道:“我要有這個本事還了得,實話和爺說吧,黃家的幾次找我,又是哭又是說,說得話世人聽了也要落淚。我就沒法兒,我想着救人一命也是造化,我就與爺說了,去不去全在爺,拼着挨兩鞭子值什麼。”
延舟笑道:“你這個畜生,說說就挑起理兒來了,爺打了你,難道後來沒有疼你。那銀子并衣裳,我是給了狗不成。”
六兒笑道:“我有天大的膽子,我敢挑爺的理兒。爺心裡疼我,我豈有個不知道的,不過話趕話說到這兒,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饒我這一回吧。”說着嘻嘻笑了。
延舟道:“去後頭瞧瞧,看奶奶在家不在家。”
六兒笑道:“早上我就看見老拐套車,大奶奶和奶奶一齊坐車出門了,二爺有什麼事隻管吩咐就是。”
延舟笑罵道:“偏你這小崽子什麼都知道。”
延舟見天陰的重,不敢騎馬,坐了車往黃家來,看看到門前,六兒上前打門。“吱呀”一聲,門開處一個小小厮兒探出頭來,見是六兒,慌忙朝裡喊道:“柳二爺來了。”
六兒罵道:“嚷嚷什麼,還不過來伺候。”
那小小厮兒慌忙過來牽馬,打車簾子,放腳蹬。黃媽媽正在外間坐着,聽見一聲喊,出來一看,正見延舟進來。見他頭上戴着個帽子,正中間鑲着塊指頭肚大小黃橙橙的一塊寶石,身上穿紫織金皮襖子,外罩藍織金短褂兒,衣領袖口一水兒的白狐毛,腳上穿粉底厚靴,風流俊俏,貴氣逼人,與往日氣象更是不同。
黃媽媽還未開口,先從心底裡笑出來,迎上去,趕着拜了兩拜,口中說道:“我的爺,您真狠的心,把人撇閃得凄涼得了不得。就是有一半句兒得罪您了,要打要罵都由着您,怎麼說不來就不來了。姑娘年輕,臉皮薄,性子又倔,又認得幾個字,行動就與人使小性兒,這都是您把她慣壞了。前頭我還說,哪日爺不來了,你才真是傷心也沒地兒哭去,可不就叫我言中了。這些日子您不來,她愁得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穩,整日以淚洗面,身子又一日重似一日,如今瘦得隻剩張皮兒裹着了。爺就是不念旁的,就為這肚裡的孩子也不該幾個月不來一回,叫人眼也望穿了。”
這鸨子一句一個爺的趕着叫,又是訴苦又是奉承,把延舟說得也笑了。
延舟笑道:“黃媽媽,将來沒了女兒,你自家出來做生意,還愁沒有銀子花麼。”
黃媽媽笑道:“這是什麼話,我一個老婆子,舍了一張老臉出來,也沒人來買。”說着,兩人一齊進屋。
黃媽媽一進門,先将底下的炭盆子撿好炭放進去三四塊,用火箸子撥着燒得旺旺的,又進去後面,不一會兒端出酒菜來,滿滿當當鋪了一桌子。王八聽見說延舟來了,也趕着來磕頭。
黃媽媽笑道:“沒得什麼奉承二爺,粗茶淡飯,爺将就着用吧。”說着上前親自斟了一杯酒,遞給延舟,說道:“二爺飲杯熱酒去去寒。”延舟接過來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