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她雖不知謝妃身故的真正緣由,然心上人的父母皆不在,他自幼天潢貴胄,卻無人可依,心中必有隐隐缺憾。
她對他情深,便也對那從未謀面的謝妃生出幾分憐惜,想着,若能以此曲慰藉,縱然不提,也可讓他在瑣事紛擾之際,心頭多幾分安甯。
這般想着,她便愈發用心地練習起來。
終于,琴曲已熟,她自覺再無生澀之處,便擇了一日,遣紅葉悄悄去探,得知趙懷霁确已入書房,便細細梳妝,更衣而去。
她身着一襲月華裙,裙擺層疊如流雲,輕輕一動,便似微光浮蕩,隐隐生輝。
此裙乃奢靡之物,尋常世家女眷鮮少着此,沈秋辭平素亦不曾穿戴如此華貴之衣,然今日,卻難得挑了一件素雅的款式。流光溢彩的絲綢裁成十幅裙擺,行走間搖曳生姿,宛若月色潋滟。
她擡手輕拂衣角,心中竟有些微妙的期待。
她雖不擅此類裝飾,然若真能博得他一眼注視,也不算枉費一番心思。
發間,她梳成貴婦人髻,綴着金銀絲盤繞的步搖,層層疊疊的金色花瓣飾品輕巧地點綴其上,光影流轉,襯得她青絲如墨,肌膚似雪。
端莊之中,平添幾分豔色,雖無濃妝,卻自有驚心動魄之美。
等到沈秋辭收拾妥當,她唇角含笑,遣人擡着琴,款步朝書房而去。
在她輕聲詢問可否入内時,書房中傳來一道略顯陌生的男音。
聲音低沉溫和,卻透着些許不同尋常的意味,微妙得讓人難以察覺。
可那男音應是趙懷霁。
她聽到他說道:“夫人,請進。”
她微微一怔,心頭像是被輕輕撥動了一下。
夫人。
這個稱呼從趙懷霁口中道出,竟帶着一絲從未有過的親昵意味。
她忍不住勾唇一笑,心緒輕盈地步入書房。
房内陳設素雅,幽靜無聲,淡淡的墨香與木質氣息交織,沉穩而清冽。
她此前從未進過趙懷霁的書房,他也從未主動邀她入内,因此她素來不曾打擾。
如今站在這裡,環顧四周,竟覺這書房比她想象中還要簡樸。
除了一方書案,幾架書櫃,再無過多陳設。書架上擺放着幾件古玩,或玉雕,或木刻,皆是極具匠心之物。她目光一掠,未作深究,便落在書案之上。
案上鋪着一張尚未收起的宣紙,趙懷霁正執筆落字,腕間微動,墨迹未幹,竟未見任何公文,反倒是筆走龍蛇,氣韻流暢,似乎是在閑适練字。
她眸色微動,視線順勢掃過案側的一疊文書,紙頁微微翻起,露出一角朱紅色印痕,字迹呈三長一短的排布,看似尋常,卻莫名透着些許詭谲之感。
她一時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心中卻隐隐生出一絲異樣的感覺。
然未曾細想,沈秋辭便收回目光,含笑開口:“王爺,妾身可曾打擾了?”
趙懷霁擡頭,眉眼彎了彎,望向她的目光帶着幾分揶揄:“怎麼還喚我王爺?”
他的語調溫和,尾音卻略微上揚。
沈秋辭愣了一下:“可妾身一直喚王爺為王爺... ...”
話音未落,趙懷霁已将筆擱下,墨香微微散開,他不緊不慢地朝她走來。
他今日的身量,和回門那日一樣,竟比往常顯得更高了些。他的步履沉穩,帶着一種不動聲色的壓迫感。
待至她身前,他未曾言語,目光靜靜地落在她的眉眼之上,細細描摹,緩緩流連,似乎留意到了她今日打扮與往常不同,他雖一言不發,可卻一動不動地盯着她。
目光自她鬓邊輕巧的金絲花钿,滑至耳側流蘇,又落在她如玉的頸項,繼而緩緩向下。
沈秋辭靜立不動,任由他這般注視,心跳卻莫名亂了節奏。
他看得極慢,仿佛從未真正見過她似的,目光拂過她月華裙流光溢彩的裙擺,方才微微停頓。
沈秋辭忍不住面熱了。
她垂眸,低低道:“夫、夫君... ...”
她聽到自己面前的男子朗聲笑了。
“夫人這就對了。”趙懷霁笑着說,“如此生疏,算什麼樣子?”
沈秋辭也忍不住笑了,眸光流轉,擡頭看向趙懷霁。
他看見她眼裡的期待和歡喜,竟愣住了。
他仿佛有什麼一瞬間被觸動,卻又迅速斂去情緒。
趙懷霁忽然開口問道:“夫人來找我,可是有事?”
沈秋辭連忙擡手,指向下人置于案旁的古琴,眉眼含笑,語氣裡帶着幾分期待與羞赧:“我聽聞夫君喜琴,便尋了個琴譜,想彈給夫君聽。”
她說着,似乎又有些不安,低聲補充道:“若是夫君忙碌,妾身便不叨擾了。”
趙懷霁随即搖頭:“怎會?夫人請。”
她心裡歡喜更甚,連忙落座,指尖輕輕拂過琴弦,微微調試琴音。
她擡眸看向他,他則是悠然倚靠在椅背上,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
隻是那眼神深沉靜谧,似是籠罩着一層淡淡的思索與猶豫,藏着某種她未曾察覺的複雜情緒。
可他仍舊微微颔首,示意她彈奏。
沈秋辭并未告訴他,她即将奏的是《破陣》。
這首曲子乃謝妃所作,想來他必然熟悉。
她心思細膩,生怕提前言明,反倒破壞了這份驚喜。若是待琴音起,他能認出,或許能帶給他一絲慰藉。
心念至此,她擡手撥弦,琴聲緩緩流淌而出。
最初的音律溫柔而舒緩,仿若風過松林,江水徐流,然而旋即,琴音驟然變得激昂,戰鼓催動,鐵馬铮铮,宛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激蕩人心,令人血脈偾張。
她心神沉浸,手下撥弦愈發流暢,因此也未曾察覺,書房門口,隐隐傳來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直至樂曲行至最巅峰,琴音如劍,戰意昂然,忽然,一道低沉而冷冽的聲音打破了這琴聲。
“王妃?”
沈秋辭猛地停下手,餘音戛然而止。
她呆呆回頭,朝着門口望去。
隻見到——
居然有另外一個趙懷霁站在門口。
他一襲玄衣,身形颀長,五官如玉,但面色沉冷,烏黑的瞳仁深不見底,眉目間皆是暗潮翻湧。
他站在那裡,目光沉沉,死死盯着她。
還有她手下的琴。
沈秋辭心頭猛然一緊,刹那間,思緒幾乎陷入空白。
可就在這一瞬,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為何趙懷霁忽然對她如此溫和,願意同她說話,願意叫她夫人。
她幾乎是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僵硬地轉過頭,看向案前之人。
那個一直溫和注視着她,方才還對她微笑,輕聲讓她彈奏的“趙懷霁”。
見沈秋辭望來,那人似是輕歎了一聲,随即起身朝門口行去。
面對那站在門前,渾身透着凜冽寒意的趙懷霁,他低眉垂首,語調平靜。
“王爺恕罪。”他沉聲道,“王妃并不知情,隻是認錯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