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诏見好就收,乖乖松了手。
那位輕飲一口,方才将那茶杯擱下,轉眸睨視,一抹笑落下去,卻遲遲不肯開口。
秦诏眼巴巴等着。
半天,也沒等到。
他隻好小心的去問,“父王,那……可是從今天開始?”
那位饒有興緻的挑眉,輕笑着戲弄道,“寡人竟不知道,你還這等好學?”
這話着實将秦诏臊住了。
二人心知肚明。
片刻後,燕珩饒過他,開口算作替人解圍,“罷了,寡人今日倦的很,不礙再教你讀書。不過……”他話鋒一轉,頓時将人那略顯落寞的神色點亮了,“寡人教你下會子棋,你可願意?”
秦诏道,“自然願意。”
“相傳堯造圍棋以教子丹朱。”燕珩輕笑,“如今……寡人也來教一教你。”
傳說丹朱愚鈍,暴躁任性,堯帝便造圍棋,磨煉其心性。
方才出言輕狂——他父王為那一個“殺”字,也學堯帝教子,要自個兒收斂幾分呢。
秦诏聽懂了言外之意,隻得讪笑。
“父王,我此前從未下過棋,怕是比丹朱強不到哪裡去。”秦诏道,“隻求您能夠手下留情,好歹的給我留幾個子兒。”
燕珩喚人布弈,坐榻相對,暖室盈香。
“技藝不精,偏該好好學才是。留幾個子兒,有什麼中用的。”燕珩淡淡道,“寡人可不喜歡教那蠢笨孩子。”
一句話給秦诏吓住,連眼皮都不敢再擡,隻得聚精會神關注棋局。
那棋法規則寥寥數條,難就難在這“簡單”上。棋藝見人品、見鋒芒,縱橫之道,盡在方寸,殺伐之術,一覽無餘。
秦诏試探性的出棋,燕珩悠閑的落子,逗弄似的,特意給人留了活路。
錯綜複雜的棋局裡,慢慢逼近獵物,遊刃有餘的戲弄夠了、玩膩了,再整個傾吞,才有趣。
那是帝王慣常的惡趣味。
秦诏下的慢,燕珩便十足耐心的等。
沒大會兒,德福來禀,“王上,趙大人求見。”
燕珩不耐,“遣他去,為這點小事兒,日日煩擾寡人。”
德福才趨行兩步,燕珩忽然又擡起手來,“等會兒。”他冷不丁的朝人發問,“昨日說,想放紙鸢?可是沒玩兒過。”
秦诏落子的手頓住,擡起頭來,答道:“父王問我?因我的那兩個仆子眼花耳聾,年紀大了,也沒處去頑,隻在閑暇時,瞧見長兄去放,一群人守在那裡奔逐,好不熱鬧!——昨日與舍衛大人說起來,是天氣見好,春日裡,若是去試試,當是極暢快的。”
燕珩似笑非笑,“怕是那渾人,又同你說些有的沒的。”
秦诏忙裝傻,“什麼有的沒的?父王,我可不知道。”
“既如此,倒好。他秦宮缺的奇罕東西,寡人的燕宮最不缺,區區紙鸢,哪怕金銀做的,也多到裝不下。”燕珩冷笑,垂下眸光去,低笑道,“傳寡人之诏,命那趙威、李時道,并公孫淵着手去操辦,不日……便要将這八國的紙鸢集齊,送到燕宮來。”
“趁着三月春好。”燕珩複又睨了秦诏一眼,話音仍淡淡的,然而,字句間的威脅與鋒銳卻藏不住,“與吾兒……辦個春鸢宴。”
——與吾兒,辦個春鸢宴。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驚得八國王君,寝食難安。
那能是要紙鸢麼?
這幾位做質子時,誰不知道,燕珩的那點秉性?——那是要他們的怯懦,要他們俯首稱臣将厚禮奉上。然而,何時添的公子,倒不知了。
三月春歸,東風起暖,楊柳生芽。
諸衆衣衫輕薄了三層,自清點八國送來的金銀珠玉。
燕珩特意将秦國來的那封書信拆開,摁在桌案上。一片輕薄的紙頁拂亂棋盤上的幾粒黑白子,滾了一圈,墜落在腳邊。
棋局驟然潰敗。
秦诏垂眸去瞧,信上那句話直燙人眼。
[恰逢燕王大喜,兄不知公子降生、喜愛紙鸢,故,特築金鸢百隻奉上,博公子一笑,聊表心意。再有,金銀海珠百箱,與燕王春日盛宴作賀禮,因路途迢遠,兄瑣事纏身,不便親身前往燕國,還請王上諒解。]
秦诏頓了頓,“是秦王的信。”
燕珩‘嗯’了一聲兒,笑道,“看來麼,這秦王也不算小氣。隻不知道……早先,為何連個吃穿用度,都苛待你。”
秦诏道,“我母早亡,雲夫人善妒,不許秦王看我,更不許仆從伺候。仲兄之母仍受寵愛,故而……”
他常稱長兄、仲兄,可那兩位……若不是儲君封典,竟從不知秦宮深處,還有個弟弟。
燕珩搓着指尖冷笑,“沒出息的蠢貨——縱你母親在,又豈能求她護佑?深處長苑,尚且做不得自己的主,又憑什麼替你争一争?”
言辭刻薄,然而那聲音輕,目光也柔。
秦诏便軟着心肝望向人,“父王說的是。如今,秦诏并不求母親替我争一争,更不求秦王憐惜、給我留兩分情面。任憑長兄、仲兄得寵,我也不眼紅。”
燕珩饒有興緻的看他,“哦?”
秦诏并未立即回答,隻俯身下去撿棋子,然後,順勢跪倒在人腿邊兒,乖乖将一粒白子吹幹淨,擱在燕珩掌心。
秦诏雙目緊盯住人,濃情馥郁,然而又笑着垂下眼去,順從道,“因我,如今有父王撐腰——九國都在您腳下。憑他區區秦王、尺寸秦宮,又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