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珩開了口,“今日凱旋,寡人心中喜悅,倒不如頑會射覆。”
群臣連聲道“好”,一面喜笑顔開,一面支起耳朵來去聽那講究。
燕珩定了規矩。
妘瀾聽了個一知半解,便招招手,沖人笑道,“哎,我說秦诏、公子——你父王,說的是個什麼意思?怎麼比旁的射覆還要難猜?”
“若是猜中,并用辭賦對出來,便可得賞,直接領走。若是兩三人都猜中了,便比個辭賦文采的高低,誰作的辭賦好、誰選的典故精妙,誰便可領賞。”
妘瀾聽得直皺眉,又竊竊笑,“往常,隻要猜出覆的是何物,便算中了,倒是這位最會難為人。”
秦诏彎了彎嘴角,那神色分明是覺得更有趣了。
金角卧鹿覆盆,盛着一樣兒物件,緩緩端到衆人面前,擱在殿内案幾上.蔔筮、買通,揣摩帝王心思……燕珩視而不見,便由着衆人玩鬧。
頭一樣是塊玉佩。
虎頭紋,威風凜然,秦诏搶先答,最後卻賞了将軍。
第二樣是支珠钗。
鳳凰揚翅羽,唇尖上一顆紅珠,秦诏又答話,卻叫那位老太傅得了——他早先給燕珩作學問,談治國之策,乃是正經的帝王之師。
隻有帝後之尊,才能佩戴龍鳳紋。老太傅惶恐,便道,“家中女眷,無有這等尊榮,王上的賞賜,老臣不敢……”
燕珩淡然一笑,“既是如此,那寡人封賞命婦,便不為失禮了。”
“啊?這、這……”
燕珩神色瞧不出喜怒,隻有眼眸裡光色流轉,在新點的燭光裡,碎月似的淌着一灣弧線。
他大手一揮,當場封賞命婦,賜了“賢”字與其夫人,褒獎其才幹、仁德。
底下一群人轉着眼,不作聲的拿指頭,去撚着官服袖口的青花紋,細膩的質地生出一種隐秘的窸窣。
這哪裡是射覆。
這分明是新王褒獎功臣、拉攏人心,順便敲山震虎的手段罷了。
這九國五州是囊中物,這富貴權柄是盤中馐。
寡人想要就要,想送就送。
燕珩遞了酒杯在唇邊,把玩玉盞的姿态配上那微垂的長睫,優雅威嚴,口氣淡的像戲弄人似的——“寡人還有最後一樣玩意兒。”
擡出木盤來,正中躺着一柄匕首……
諸衆倒呵,目下發涼,脊背也結了霜。
刀鞘微開,鞘上篆刻龍與鳳相争,撕咬纏鬥,風雲變幻。刀背上是三道祥雲刃,精緻鋒利,戾氣逼人——沒有覆盆,徹徹底底放在諸衆眼皮子底下。
殿中寂靜,無人敢答。
因為今日堂上所坐之人,大多見過此刃殺敵,有難當之戾氣。刺進胸膛時,淅淅瀝瀝的鮮血順着祥雲刃,便會卷出三道海浪似的赤色波濤。
吞雲刃,先王燕正的匕首,親手用它殺過七個人。
平步青雲卻陽奉陰違的士大夫,讨寵得了封地卻綢缪着奪權的親手足,盛寵一時卻串通人臣牽涉政變的宮妃夫人……
群臣咽下腔子裡的怕,垂下頭去,看也不敢看。
燕珩偏要他們細細地看,還得再盯緊了,開口吟誦辭賦。殺人的冷刃裹在人臣的奉承裡,添了許多詭秘的華光。
冷不丁被點名的幾位,吓得撲倒在殿内,戰戰兢兢的打磕巴,就是不肯說出這次射覆的“謎底”。
“寡人想‘賞’,諸卿怎麼推脫呢?”燕珩指尖扣住杯盞,停了手中動作,“哦,那就李時道,你來猜猜……”
李時道吓得渾身發抖,誰不知他平日裡長袖善舞,慣是會做人來事兒,奉承着往兜裡混銀錠子的,貪了一箱又一箱的富貴,權當做燕珩是個眼瞎的。
登基三年,燕珩不動聲色,任他們揣度。
藏在“清高”二字背後的銳利目光,實則看透了一切。
李時道磕頭的功夫兒,燕珩又點了旁的名兒。
賞?誰敢要?
誰不怕被那一刀封了喉。
猜不到,他也不惱;直到最後,燕珩倦了似的發問,“當真無人能猜到寡人的謎底?”那笑意微微,“甚是無趣。”
半天,燕珩将視線落在角落裡。
那小子蹙着眉尖,若有所思,這回也沒搶着答。
燕珩冷哼,沒忍住點了他的名,“秦诏,你來說說,寡人的謎底是什麼?”
秦诏站起身來,在所有人驚慌的視線中,沉默起來。
正堵在燕珩不耐欲要開口的間隙,秦诏忽然開口,雙眼一彎,“既然大人們都答不上來,若秦诏真的猜對了,父王可是要賞我?”
燕珩挑眉,睨他,“作來聽聽。”
秦诏先道:“蕩甲搖犀,長雕大镞,啼殺天下,楚曲流徵。” [1]
燕珩微眯眼,盯着他看。
秦诏又道:“壓取剛條,試尋勁草,幾時千仞,添取丹心。”[2]
燕珩意味深長,眸光更沉。
終于,秦诏在那微妙的氛圍中露出笑,“父王的謎底,是……”
[是立鼎的雄心壯志,是人臣的忠義肝膽。]
那聲音頓了頓,偏轉了話鋒:“是一柄匕首。”
燕珩嗬笑。
旋即,帝王豪飲了一爵美酒,淡淡的撂下一個字,“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