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州的天氣要比京城熱上不少,已經進了戌時,依舊又熱又悶,屋裡待久了便有些喘不過氣來。
“夏青,随我到外面走走。”褚雲兮實在坐不住了,擡腳出了門。
此次他們下榻的行宮始建于太1祖第一次南巡之時,這些年,曆任帝王來一次,行宮便擴建一次,到如今已是最初規模的三倍都不止了。
“太後可要到裡面歇歇腳?”瞥見前方假山之上有一座六角亭子,想着走了有一會兒工夫,夏青問道。
“好。”
整個假山都在樹木的蔭蔽之中,褚雲兮提着裙裾拾階而上,轉過最後一處拐角時,一擡頭,恍然發現亭子裡似乎有個身影。
亭子的六個角都挂着燈,中間石桌上還放着一盞,雖不能說亮如白晝,但看清那人是誰還是綽綽有餘的。
她轉身就往回走。
“太後。”陵淵叫住了她。
他的聲音……她原是打定主意要走的,但聽到他的聲音,腳下卻定住了。她以為他會再說點什麼,他卻再沒有張口,遲疑片刻,她緩緩回過身,走進亭子裡。
“我記得,魏王說過,自己從不飲酒。”鼻尖隐隐嗅到了酒氣,擡眼瞧見石桌上擺着一壺一杯,杯中還斟滿了酒,她随口說。
他沒有急于解釋,拿起桌上的酒杯,走到亭子邊緣,對月高高舉起,随後手腕傾斜,杯中酒傾瀉而下,空氣中立即彌漫出一股淡淡的酒香。
“老師亡故,算下來,今日應是頭七。”他回身把杯放回石桌上,請她坐下。
她心裡“咯噔”一聲,猛然記起今日他似乎一直心不在焉,莫非……
“你今日才得了消息?”
陵淵低聲“嗯”了一聲,在她對面坐下:“月前,他好端端地突然說要走,要回方州去,我以為他當真對我心灰意冷,便派人暗中護送,誰知人剛到欽州,便走不動了。”
“原來他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早就想好了要瞞着我葉落歸根,是我……有負他的期許,讓他大限之前,連句真話都不敢對我講。”
褚雲兮聽得一頭霧水,她從未知曉他有什麼老師,更不清楚二人之間有什麼瓜葛,但是眼前的陵淵眼神黯然,通身充斥着一股頹喪。
“節哀。”她無意窺視他的隐私,又不知該如何勸誡,在他的脆弱面前有些無所适從。
“抱歉。”許是察覺到了她的尴尬,他猛地擡起頭,卻在對上她的眼眸時匆匆撇開視線:“我不該在你面前講這些。”
一陣清風拂過,卷起他鬓間的碎發,微弱的光線勾勒出他的側臉,她心頭忽然攀上一絲複雜的情愫。
抛卻心底的防備和猜忌,彼此也算相識一場,他見過自己的狼狽,一再救自己于水火,可自己對他,的确一無所知。
回了寝殿,褚雲兮斜倚在榻上,手裡拿着書,盯着看了半天依舊是那一行。
“魏王的老師,你知道嗎?”書擋着臉,她看似不經意地問。
“是。”夏青偷偷瞄了她一眼:“曾聽……翟素說起過,魏王的老師李曜,是他自己上山求來的。”
“嗯?”她從書後探出腦袋,鼓勵夏青繼續往下說。
北地多風雪,他的求師之路依舊跟風雪有關。眼下雖是炎炎夏日,她卻在夏青的描述中感到了一絲凄冷。燭影顫動,恍惚間看見一個少年獨自行走在冰天雪地中。
而彼時先帝,他的父親,春宵帳暖,正與敬仁皇後,她的姐姐你侬我侬。
“是我……有負他的期許”,她眼前突然浮現起他說這句話時的神情,李曜對他的期許是什麼?或者說,把一個失意之人和落魄皇子綁到一起的還能是什麼?
如果是對命運不公的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那麼同為先帝之子,灏兒可以,陵淵為什麼不可以?
想到這裡,恰巧一道驚雷響起,她手中的書猝然滑落,整個人猛然驚醒,自己怎麼會有這麼荒唐的想法!
“太後,起風了,怕是要下雨。”夏青說着,擡手把窗戶關上。
“你這些話,都是從翟素那裡聽說的?”
夏青怔了片刻,緊接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翟素确實私下裡找過奴婢幾次,他說什麼我便仔細聽着,想着記下來回禀給太後,但是流雲殿的事奴婢一個字都沒往外說。”
“請太後明鑒,奴婢對太後絕無二心!”
見她會錯了意,褚雲兮下了榻将人扶起來:“你這是做什麼?我不是這個意思。”
察覺到夏青渾身顫抖,她握着她的手:“無論先前有什麼嫌隙,你們是兄妹,是天底下最親的人,你願意同他親近是好事,我沒有資格反對。”
“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我相信你自有分寸。隻是你心裡該清楚,因着先前的事,翟素對你懷有一份愧疚,他以兄長的身份關愛你,呵護你,你若是原諒了他,便大大方方地接受。”
“萬不可利用他這份愧疚,不要再說套他的話來回禀我這種話,萬一傳到他耳朵裡,怕是會寒了他的心,你們兄妹好不容易重逢,一旦生了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