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國一個偏遠山區,五月底。
在一所挂着“某某鄉衛生所”牌子的屋裡,清晨的陽光漸漸灑在一張刀削般的俊臉上。
一隻淺小麥色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用力揉了把臉,劍眉下一雙上挑鳳眼,眼簾努力了兩把,沒睜開。
男人正打算翻個身繼續補眠,不甚牢固的床闆卻“嘎吱”一聲往右邊傾去,幸好本能反應夠快,立即往左邊一扭,總算再把床闆平衡回去。但就是這插曲,讓他再無睡意。
自從他經曆了半年前的網上那場可怕的風暴,就來到這個常被傳說成是“窮鄉僻壤”的地方。既是醫療援助,何嘗不是逃避,還有,贖罪?
兩條大長腿一翻,他穩坐在左邊床沿上,先用手指插入發間把頭發理順,又習慣性地從枕下摸出手機。
打開微信,是好兄弟的語音:“秦風,這幾天還活着?百億身家說扔就扔,快30歲人了還這麼兒戲。”
他無所謂。
“還有,那小子找過你,不過我死也沒說你在哪,據說在你爸媽家也吃了個閉門羹。”
秦風的心立馬提到嗓子眼。
兄弟又扔來個熱搜鍊接,加上一句:“我說,他現在好着呢,說是說到隔壁島國進修畫技,施施然躲了幾個月,風波平息又悠悠出來。”
話匣子一旦打開,也不顧秦風不受得了,噴個不停:“半年前,你承受着網上一切質疑、苛難、诋毀、謾罵,而他躲着看戲,任由事情發酵成坨屎,還嫌髒了似的,捂着鼻子跑開?”
“閉嘴!”秦風終于忍無可忍,他知道個屁!
過了一會,兄弟發來個[合十道歉],秦風沒再答複。
點開鍊接,是昨天的熱搜,TAG是“諸神黃昏II:ACE與绯雲續約”。
這個話題下,除了這個遊戲本身的、ACE公司的、還有知名原畫師“绯雲”的忠實粉絲,在排着隊表白“相互成就”、“衆望所歸”以外。
也不乏些極難聽的言論,說什麼“這人去年還用殘疾人身份賣慘”,“為博眼球吃自己媽的人血饅頭”,“與華瑞醫療的太子爺糾纏不清”,“分手費上億,绯雲根本不缺那點錢”等等。
明明兩人真心相待,還能被歪曲成“糾纏不清”!一怒之下點開那些網友評論,正準備大噴一場——
但,這個網絡平台賬号,用了新手機号注冊。對于秦風來說,醫學新貴、神外精英,甚至,華瑞太子爺這身份,已抛棄得遠遠的。
而且,現在真的還有資格,稱楚非昀為“一生所愛”嗎?
他退出鍊接,盯着屏幕上年輕男孩的笑臉出神。
那是七個月前,去年楚非昀23歲生日會上,自己給他拍的照。
微卷的柔順黑發上,戴着自己專門向奢牌定制的鑲滿水晶的皇冠:
巴掌大的瘦削的臉上,細長的眉毛笑得彎彎的,平日略顯蒼白的臉色,也染上喜悅的绯紅色;
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讨巧似的:“戴這個真不會奇怪?閃閃發亮的。”
“怎麼會,世上最漂亮的寶石也不及你的萬分之一。”
從前,秦風每日閑聊不超百字;變成長長的情話順口而出,捧到楚非昀面前的,都是真心實意。
拍完照,他病弱的身體被自己從輪椅中抱起,一直攏在懷裡,兩人的心跳合二為一。
兩人相識于當年元旦那日的對視,從那時起,願把他托在手心裡,又怕碎了;願把他含在嘴裡,又怕化了。
他反反複複看了多遍,直到淚眼模糊,直到——八點鐘的上班鈴響起。
秦風才急匆匆地打了水,打開屋子後門洗漱。
一米九的出挑身軀,蹲在一棵巨大的忍冬旁,聞着金銀花的香氣,心情慢慢平靜下來。
兩三個穿着不太整潔小衣服的孩子,背着書包經過時,七嘴八舌喊到:“秦大哥,11點您可記得給我們上課喲!”
他揮了揮手表示答應。
在這樣的地方做鄉村醫務人員,除了治病,為每個鄉民建立保健卡做健康管理,還要到鄉小學當生理課老師,還要與社區工作人員一道,每家每戶宣講衛生意識。
當半年前他第一次随社工踏進鄉民家時,人畜共住的氣味,讓他在外面大樹下,眼淚橫流了半日。
那時他從家裡帶過來的衣服上,還沁染着最後一絲屬于那人“赤霞橘光”的甜美。
前三個月,靠着手機裡楚非昀所有的照片和視頻撐了過來,沒有逃跑。
現在總算入鄉随俗,也被很多連普通話都不會講的老人,用當地話親熱地稱他“木娃”。
上午他除了給兩位老人複查、開了慢性病的藥物,就是與社區一起商量下一步的滅蚊目标,不知怎麼縣衛生部門的還沒把藥片寄到,又打了電話過去催。
放下電話,該到小學上課了,希望上星期讓把牙刷再帶來檢查,孩子們還記得。
中午他從半公裡以外的學校往回走時,郵遞車剛好經過。沙塵中他捂着口鼻朝司機叫道:“七叔,我的包裹到了沒?”老郵遞員回了他一個詞,就走遠了。
什麼?來了個……“客人”?我大概聽錯了吧?
秦風邁開大長腿,快步走向衛生所大門。果然心心念念的驅蚊藥終于寄到,兩個大箱子,堆在門前有半人高。
但還沒安下心來,在路上各種豬牛羊氣味混雜下,一絲清新的、香甜的橘子和香草的氣息,卻突然闖進鼻腔。
伴随着此時,耳邊突然響起的軟糯的、又稍稍高亢的聲音:“找到你了,風哥。”
有如天籁。
是四個小時前還在視頻裡反複觀看的那張臉。
現在鮮活地出現在面前。
秦風揉了揉眼睛。
雖然剛剛他才在課堂上反複強調,不能用手揉眼睛。
看來他不是個好老師,明知故犯。
但眼睛太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