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宗明站在窗前,身上的仍是那套浸濕的衣服,垂眼看着手中快要燃燒到指尖的煙,神色茫然了片刻。
辦理完手續後的時慈,重返醫院,剛邁上最後一個台階要拐彎,視線中的走廊盡頭處,出現一道背光的背影,低着頭,脊背微彎,腳下是滿是煙蒂,他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走上前,小聲喊了句,“譚總。”
不知是從哪傳來的水滴聲響,啪嗒一聲,又像是眼淚墜下的聲音。
譚宗明回過神來,揉了把臉,将指尖的煙丢在地上,拾腳碾滅,轉過身來往前走,“辦理完了?”
“已經辦理好了。”時慈頓了頓,看着面前的人,垂下的雙眼微微泛紅,跟在身側邊走邊說:“這邊的負責人的确是您母親以前交好的一個朋友,但是具體如何我也不好随意下判斷,畢竟這的确是個意外,也算是突發情況。”
譚宗明眼底驟沉,側臉如湖面覆了層薄薄的寒冰,嗓音也隐隐透着一股涼意,“她如果不來這種地方也不會出現這些情況,歸根到底又是我那媽幹的好事——”
他忽地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低下去的聲音壓不住的微惱,“我早該想到的。”
時慈抿了抿唇,默認贊同了這句話,手中的電話一直在震動,拿出來看了眼是三盛張董打過來的,不用猜便是工作上的事,而譚宗明的兩個手機全部處于關機狀态,多半是因此打不通就聯系到他這來了,他想了想還是走到一旁接起來,下一秒電話那頭就傳來震耳欲聾的責罵聲,忍着聽下去才得知,原來是自己老闆向董事局和上頭遞交了一份胡嶽菘的罷免提案,隻是還未召開股東大會進行投票表決,而這人正是張董的親信,難怪氣到聲音發抖。
電話挂斷,時慈深吸了一口氣,正打算同譚宗明彙報情況,見他臉色一直不好,恐言辭不當再惹到他,便在心裡仔細斟酌了幾遍,結果還沒開口,斜前方的病房門打開了,醫護人員出來通知,“裡面的人醒了。”
壓抑了一天的情緒,似心上崩了根弦,在此刻應聲而落。
譚宗明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氣,一言不發地繞開人群往病房方向走。
沈恬漸漸醒過來時,渾身乏力酸痛,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模糊的視線中看見幾個人影站在病床前,可不間斷的發燒導緻她喉嚨腫痛,嘴唇幹裂,顫動地唇瓣下,隻剩一絲無聲的氣息。
皮膚的灼熱感,讓她頭痛到皺了皺眉,微微蜷縮了一下手指。
譚宗明站在一旁,隔着一層醫生望着病床上的人兒,臉色慘淡如霜,垂落的細密睫羽輕顫,眉宇間的痛苦盡顯。
她似乎消瘦的厲害,那手腕纖細脆弱得可憐,此時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了。
醫護人員給她量體溫,換了新的輸液瓶,每詢問一句,她也隻是閉着眼淺淺點頭。
他望着這些,一種說不出的痛意,在他左胸膛的深處,泛起一陣一陣尖銳的疼痛,他忍不住擡手,輕輕地按了按胸膛,别過頭去。
直到醫生檢查完身體離開,時慈也識趣地退出病房帶上門,屋内徹底安靜下來。
靜谧到隻剩點滴墜落的聲音。
譚宗明輕聲走上前,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望着她,喉嚨裡像是堵了什麼東西似的難受又刺痛,他停頓了許久,摘下手表與佛珠放在桌前,擡起手腕覆在她的額頭上,隻見小姑娘眼簾微抖,并沒有睜開眼。
霎那間,一絲滾燙傳感而來,他喉結再次滑動了一下,聲音帶着一絲輕微的顫抖,“九月。”
沈恬總覺得耳邊傳來的聲音有些熟悉,頭昏腦脹下,讓她聽得模棱兩可,微微睜開眼,才看見床前坐了一個人,重影的那張臉,似乎有些眼熟。
直到看清時,她愣住了,看着他的臉,屏住了呼吸,一瞬不瞬望着他的臉。
周圍的環境恍惚,周遭一切事物仿佛都沒了聲響。
假的好像是個夢境一樣,沈恬攥着被單的手指一寸寸地收緊。
長久的沉默對視,讓人感到無措和心慌。
“對不起,九月。”譚宗明聲音壓的極低,垂下眼,看着她的手指,不敢直視面前的人。
這一聲像是夢中人被扯醒一樣。
那晚一别到後面的海景一面,近一年的時間,他把她所有的聯系方式全部拉黑删除,讓人找不到一點希望,她以為自己已經心死如灰了,可再次見到他時,情緒還是止不住。
回憶如泉水,浸滿水池,分開時的那些不愉快,絞到心被撕扯一般。
沈恬緊緊地抿着唇,強壓下心髒處襲來的疼痛感,再次擡頭時,眼眶漸漸發紅,心底那股酸澀的情緒怎麼也壓不住了,偏過頭去,淚水順着臉頰無聲地落在枕頭上,聲音哽咽嘶啞地擠出了幾個字,“你怎麼來了。”
譚宗明不難聽出她哭了,喉嚨苦澀,隔了好半天,伸出手,輕輕地碰上她的臉頰,用拇指緩緩地摩挲着她的眼角,低聲下氣道:“不哭了,九月。”
盡管擦拭眼淚的舉動看起來平淡從緩,可是指尖的輕抖,還是洩漏了他的慌措。
床上的人卻沒回應他。
譚宗明閉了閉眼,握着她的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從他來到這裡的那一刻開始,就一點也不敢想,完全不敢去猜想,這半年的時間,她是怎麼過來的。
那個生氣隻會掉眼淚,學不會吵架,性子又軟又擰巴的小姑娘,因為那一句承諾,就讓她有勇氣隻身跑來這個地方,而他卻辜負了她。
索馬裡離上海有近一萬一千公裡,三年有近一千一百天。
他差點連知道真相的機會都沒有。
沈恬不再哭也不鬧,一言不發地望着天花闆,任由他握着自己手。
如果此刻有人問她,痛是什麼感覺,她想起來那些打不通的電話,那些刺痛人的話和沒有兌現的承諾,還有剛來這裡時,每個被戰火紛飛驚醒的淩晨,那個日思夜想的人又消失在夢中,她卻隻能一個人藏在被子裡偷偷的哭。
頻繁回頭的人走不了遠路。
可一生荒漠的貧瘠土壤,怎麼會忘記那株為它盛開過的高嶺之花。
她深吸了口氣,扭頭望着窗外明媚的陽光,是許久沒見的晴天。
雨提前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