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年從容地上船,身邊的侍從則取出錢袋,數了八個銅闆給那艄公,笑道:“去那艘點着粉色荷花燈的畫舫,多付一錢,讨個吉利。”
艄公一笑,道聲“好嘞”,便将那長篙擡起,末梢在岸邊粗壯的樹根下一點,便讓船倏忽離岸,向着目的地翩然而去。
“船家做艄公多久了?”侍從站在船頭,似乎是不想被熱鬧的人聲淹沒,便也出聲随口一問。
艄公笑道:“當年漕渠剛修完,我家便是這江上的艄公,隻是後來河道枯竭,連魚都不長了,便隻能搬離河岸,另謀生計……”
艄公手中撐篙的動作不停,眼睛卻望向遠處,“好在朝廷願意重修漕渠,也算是讓我們這些臨水吃水的人重新撿回了生路,不然,不管去幹什麼,總沒有在這水上撐船來得自在逍遙……”
“此話當真?”船艙裡坐着的沉默了半天的小少年探出頭來,“難道不是興師動衆、勞民傷财?”
艄公一笑,“朝廷做什麼不是興師動衆、勞民傷财?疏通運河工程量巨大,其間也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突發狀況,但漕渠一旦重啟,且不說往來商路能養活多少人,就是像我們這樣撐船的,都能多一分出路啊。”
小少年聞言甜甜一笑,望向侍從:“我就說嘛,皇……她真的很厲害。”
侍從亦是一笑,正欲說什麼,卻被艄公一句輕呼打斷。
“到了——”艄公展顔一笑,幽微燈火下黑得發亮的面龐染上一絲燭火的暖黃,露出白白的牙齒,令小少年忍俊不禁。
兩人緩緩踏上畫舫,艄公便撐着船,繼續去接其他的客人了。
小少年剛推開門,便被滿室的飯菜香撞了個滿懷,三兩步湊到桌前,硬生生将坐在一起的睿王李昭甯擠開,搬了張凳子坐在兩人中間。
坐在李昭甯對面的裴硯看了小少年一眼,緩緩垂下眼睫,再擡眸時,臉上笑意便淡了三分:“小郎君,那處沒有碗筷,不如坐在臣身邊吧?”
小少年腦袋一歪:“讓下人再上一副碗筷不就得了?我坐在這裡剛好,一家人,就是該坐在一起的……”
他轉頭看向身邊的李昭甯,笑盈盈地拿肩膀輕輕撞了撞她:“對吧皇姐?”
李昭甯故意沒有看裴硯眼中的冷意,而是迎上了李明澤那雙明媚的丹鳳眼,笑着點頭:“對哦,一家人就是要坐在一起的。”
眼看着裴硯身上幾乎就要冒出白森森的冷氣,李昭甯另一邊坐着的段月趕緊打圓場:“今日都是自己人,分什麼親疏内外呢,”她笑着掃了一圈衆人,舉起手中酒杯道,“既然小郎君來了,今日的人也就齊了,不如先飲一杯?”
聽到這話,裴硯眸中黑氣便一掃而空,唇角自嘲地扯了扯,随即便同大家一起舉起酒杯,同大家齊聲道:“敬漕運重建之喜。”
一杯酒下肚,李昭甯心口也有了融融暖意,便笑着向段月舉起了酒杯:“今日朕的第一杯酒,敬大功臣。”
段月從善如流地舉杯,隻聽叮地一聲響,清亮的酒液自杯中濺起,落入靠在一起的酒杯中,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段月彎眉一笑:“承蒙陛下信任,自然要勤謹自勉,方能不負陛下隆恩。”
這番無比官方的話讓李昭甯面上閃過些許不滿,段月噗哧一笑,補了一句“真心的”,便收回手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李昭甯這才緩下來,飲盡杯中酒,又倒了一杯,舉向裴硯。
她的目光落在裴硯那雙盛滿溫情的眼眸裡,話明明在嘴邊,卻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愣了一瞬,竟将準備了好久的話都忘光了。
“唔……”她眨眨眼,還是放棄了那些準備了好久的文绉绉的句子,彎唇一笑,“謝謝你。”
她沒有說“裴卿”,也沒有說“尚書”,而是說,“你”。
裴硯一愣,酒杯差點從指尖滑落,随即眸中便被燈火染上朦胧的暖意,如雲似霧一般籠着他的眉眼,似乎酒還沒到唇邊,他就已經醉了。
“好。”他沒有推辭李昭甯的謝意,而是軟着聲音緩緩說出了這個字。
——一個字,足夠讓李昭甯心裡眼裡都被裴硯眼中的雲霧侵襲,彌漫,散布全身。
溫酒入口,醉意上湧。
李昭甯吞了吞口水,緩緩轉向身邊的睿王。
李明澤剛想說什麼,就被睿王一掌按住了肩膀,眼刀一斬,便偃旗息鼓,怏怏地往後退了退。
李昭甯舉起酒杯:“第三杯酒,敬……姑姑。”
睿王亦是舉起酒杯,似調侃似認真:“這酒……是休戰交好的文書,還是開戰的宣言?”
李昭甯笑意嫣然、盡達眼底:“都是。”
“多謝姑姑的信任,但……”
“總有一天,我會超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