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甯這才緩緩地松了一口氣,心緒放松下來,視線也漸漸投向遠處四合的暮色。
而睿王臉上卻并不輕松,而是臉色稍許凝重地盯着李昭甯半晌,才道:“你确定要将子涵領回去?”
李昭甯點頭,眸光堅定:“是。”
天色将晚,白石樓中點起盞盞燈火,而詩社成員也都在詩會結束後漸漸散去。
李明澤也想多留一會兒,但被睿王強行送走了。
夜色漸漸垂下,天空星子漸露,偌大的石台上隻剩下李昭甯、睿王,和一衆垂首靜立的宮女。
随着一陣輕輕緩緩的腳步聲,兩個年紀稍大的宮女領着一位粉衣侍女緩緩走上台階,侍女粉衣粉裙,雙手緊緊地貼在下腹,謙恭中透着些許不自然的謹慎,而她眼睫微顫,眸中如燈盞一般閃動着熹微的惶恐。
“子涵!”李昭甯欣喜地站起來,走上前去扶住子涵的雙手,探頭探腦地在她身上瞧着,“讓朕看看,可有受苦?”
兩位宮女見狀,皆了然地向李昭甯和睿王分别福了福身,就下去了。
而子涵根本沒動,連頭都不曾擡起,那兩隻被李昭甯托住的手腕微微顫抖,冰涼僵硬。
“……怎麼了?”
似乎是察覺到子涵的異樣,李昭甯微微俯身,捧起子涵的臉頰,直挺挺地望進她的雙眸。
那雙眼裡竟不複當初的活潑俏皮,而是蒙上了一層細細的灰塵一般黯淡無光,眼睫撲閃間,竟有眼淚滾落。
“被欺負了?”李昭甯輕聲問,目光從子涵的臉掃到腳尖,捋起她的袖管看了看,并未發現受過虐待的傷痕,也特意仔細地看過,沒有針眼。
子涵卻抿着唇,眼神躲閃,雙唇嗫嚅着不敢說話。
李昭甯似乎是察覺到什麼,握了握她的手腕,示意她寬心,而後倏然轉身,眼神不善地平視着對面小榻上的睿王。
似有若無地,她似乎看到睿王皺了皺眉。
“你……”
對面那雙眼眸太過坦蕩而清冷,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讓李昭甯的話幾乎都說不下去。
她深吸一口氣,正欲開口,身後的子涵卻撲通一聲跪在了她身前。
那纖細潔白的胳膊戰戰兢兢地舉過頭頂,俯身伏地,重重地給李昭甯磕了個頭,而後,是她顫抖而驚惶的聲音:
“陛,陛下……子涵并不想再伺候陛下,求陛下……放過子涵吧……”
李昭甯眸光一頓。
之前她去睿王住處麟德殿要人時,子涵也是這般反應,驚恐不已,連一句實話都不敢說。
她神色複雜地看了看睿王,蹲下身将子涵緩緩扶起來,輕輕地抱住她,手撫上她後背:“别怕……”
她記得子涵是家中獨女,父母尚在,莫不是睿王拿父母來威脅她,不讓她走?
但睿王打壓李昭甯的辦法又千萬種,為什麼要跟一個貼身伺候的宮女過不去?
她想不通。
當她正想開口向睿王問個清楚時,子涵卻伏在地上哭着道:
“陛下……陛下饒命……”
李昭甯微微一滞,一個從不敢深想也不願意深想的念頭如無聲長槍一般将她擊中,霎時間讓她如墜深淵,滿身冷汗,動彈不得。
而子涵的聲音卻如催命鬼符一般凄惶而尖銳,峥峥如劍:“奴婢……奴婢受陳節度使安排,每日盯着陛下的行蹤,若陛下有異動,必須随時向他彙報……”
一時間,李昭甯隻覺得渾身如無數小針貫穿一般傳來冰涼而緻密的刺痛,耳畔呼呼的夏風也變得冰涼潮濕,帶着如鬼魅般的叫聲如寒潭深淵一般包圍了她,讓她如墜冰窟,動彈不得……
她想過無數種可能,她以為是裴硯,以為是外殿伺候的衆人,甚至想過侍衛和其他的太監前去通風報信……
怎麼能是子涵呢?
她還記得當初選子涵的那一天,燈影幢幢,陳崔就在旁邊,而子涵衣衫單薄,凍得滿臉通紅,卻在對她行過禮後,将她的手攏在了自己單薄的衣衫裡。
李昭甯自己還從未與别人這樣親近過,但女孩的目光澄澈而小心,眼中的光芒就跟顫巍巍的燭火一樣脆弱而飄搖,卻還是堅定地将别人的冷暖和喜怒小心地包在了自己懷裡。
但如今子涵這番話一出口,那她當初的舉動便都不是出自于真心,而是帶着目的的假意奉承和接近。
她定定地看着子涵,很久,才緩緩站起身。
向着睿王緩緩行了一禮,她便緊緊握住子涵手腕,頭也不回地将她拉着走下樓梯,走出回廊,穿過曲江池的亭台水榭,走出了角門。
門外,牧野千裡,天大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