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當日,流雲蔽日,偶有清風拂面,短暫消散暑氣。
謝婳緊緊拉着黎昭文的手,依依不舍,“此番巡撫務必小心,記得每到一處就寫一封家書回來,家裡的事情由我替你打理,盡管放心。”
她來京不過短短數月,暫無啟程回池州的打算,如今又與趙雅馨結識,兩人每日在京中各處遊玩,甚是悠然自得,一時間便更不願意離開京師了。
黎昭文伸出雙臂把謝婳擁入懷中,聲音感傷:“有你在,我自然不必擔心。”
這次巡撫意在阻止淮王謀反,結果未知,将來性命或葬送在辰州,如今的道别,亦可能是今生最後一别,她緊緊懷住今生的母親,生出了一股歉疚之感。
“還有則卿……”謝婳見女兒難得柔和乖順,遂重複起多日來的叮囑,“你遇到了難事,就找他解決,不要自己逞強。”
黎昭文喟然一歎,敷衍答應了她。
皇帝沒有大張旗鼓為太子送行,一切流程都十分簡易,更不必黎昭文入宮,她在城門外等待,不過多時,太子一行人便出來了。
她和太子迄今隻見過兩次面,都不上生疏,也算不上熟悉,她如今作為臣子,尚且不知該怎麼與太子相處,見車輿靠近,怔怔站在原地。
“昭文,你與我同乘一輛車,如何?”太子兀自掀開帷幕下車,笑着詢問黎昭文的意見。
“君臣怎好同乘一車。”黎昭文說着自己也不認同的說辭,實則她很想和哥哥一起乘車,但仍要顧及所謂君臣之禮。
“我現在已經不是太子了,談何君臣之論,你就放心與我同乘吧。”太子手臂一揚,展示他的平民裝束。
黎昭文尋思:“既是作為商隊出行,便不需要在乎過多宮内的禮節,我此時不順哥哥的意,日後若再想與他親近,恐怕就難了。”遂與太子一同上車。
和太子談話的過程中,她始終沒有瞧顧景淵一眼。
踏出京城,沒有謝婳在旁監督,兩人就不必再僞裝和睦之态了。
假戲終有結束的時候,黎昭文不會留戀與顧景淵的假友誼,更何況眼下有太子在身側,二者孰輕孰重已經再明顯不過。
太子說:“假扮商隊出行是方便不少,隻不過到了當地,如何考察官員卻成了難題。”
黎昭文回答:“我們抵達當地,不急于和官員見面,先了解他治下的百姓,如若百姓對他有所不滿,我們再做下一步行動。”
前世太子巡撫,一路上相安無事,現在皇帝臨時起意讓太子微服巡撫,路途上必然會出現許多變數,考察官員是其次,黎昭文更擔心太子的安危。
且不說未知的危險,僅顧景淵負責守備這一點,就甚過所有危險。
依照皇帝的意思,顧景淵在宣州短暫與父親相聚,事後繼續護送太子到辰州。不出意外的話,抵達辰州時應該已經接近年關,阻止淮王謀反的期限隻會越來越短。
顧景淵立場不明,黎昭文琢磨不透他和淮王的關系,唯恐抵達辰州後,顧景淵和淮王會以太子為人質,起兵謀反。
顯然,太子渾然不知自己即将面對什麼,他把小桌上的一碗冰鎮西瓜遞給黎昭文,“炎天正熱,吃點西瓜解暑。”
暑熱難耐,太子等人在車内喝着冰飲,尚且能避暑氣,隻可憐金吾衛在烈日下暴曬,放眼而望,各人臉上均是汗涔涔的。
這般行駛不過兩日,太子心覺金吾衛和儀鸾司暑天趕路不易,遂決定每日五更早起啟程,中午便停步歇息,晚間再尋客店投宿。
金吾衛和儀鸾司知道這是太子在體諒自己,但按如此安排,一日所行路程便要比原來縮短了許多,他們分毫不敢耽誤主子的行程,趕路的腳程較之以往愈發迅速了。
太子察覺到了這一點,勸阻道:“我們是商隊,不是逃獄的犯人,你們五更天在路上這般快走,很容易引人猜疑。聽我命令,按正常速度行駛,不要貪快。”
此刻天際隻透出一線天光,金吾衛卻已大汗淋漓,太子心中着惱,說道:“此行目的地是辰州,緊趕慢趕都能趕到,我都不急,你們急什麼。”
太子關心護衛身體的同時,黎昭文在暗暗觀察顧景淵是否有異動,結果令她大感失望,顧景淵老實履行護衛之責,她尋不出他一分錯處。
一日晚間,黎昭文悄悄離開客店,意欲尋找儀鸾司隐身藏匿之處。
金吾衛在明,儀鸾司在暗,各司其職,唯一不同的是晚間金吾衛能在客店休息,儀鸾司隻能在外間輪班守夜。
“小兄弟,其他人在哪裡?”黎昭文問躲在樹上守值的暗衛。
他指着不遠處的一片叢林,“在那。”
黎昭文作揖道謝,邁步走進叢林。
這些人所在地無一處光亮,黎昭文苦找他們多時,最後憑靠他們細微的咀嚼聲才尋到人影。
其中一人見來者是黎昭文,問道:“黎侍讀,這麼晚了你怎麼尋到這裡?”
周圍一片黑漆漆的,他怎麼知道來人是我?黎昭文看不見他在何處,隻能尋聲辨位,“我睡不着,聽說你們在這,就想來看看你們。”
另一人熱心地招呼:“黎侍讀,你要吃燒雞麼?顧将軍剛送過來的,正熱乎着呢。”
黎昭文答應了一聲,就地而坐,忽聞雞肉的香氣竄進鼻息,那人把雞腿遞到了她面前。
她接過雞腿,說道:“我在這會不會打擾到你們?”
“不會,我們正在這休息呢。”
“顧将軍為什麼會給你們送燒雞?”黎昭文說:“我以為他歇下了。”
黎昭文身側的人說:“顧将軍每日都會給我們送好吃的,他歇息的時間怕是比所有人都要晚。”
有人附和道:“是啊,顧将軍很照顧我們,有一回下雨,還特意給我們尋了一處屋舍避雨,那夜他和明懷兩人穿着蓑衣在外為太子殿下守夜,自給我們清閑了一宿。”
黎昭文心下暗自歎息,這下好了,本想來挑撥離間,沒想到人家已經俘獲人心,
但聽有人咕噜咕噜喝下幾口水,說道:“黎侍讀,你要喝水嗎?”說着便把水壺塞進黎昭文手裡,精準無誤。
黎昭文道:“你們好厲害,仿若能把黑暗中的一切瞧清楚。”
“不是我們自誇,我們儀鸾司最引以為傲的本事,就是能在黑沉夜色下看清一切。”有人得意道:“不然皇上也不會讓我們擔任暗衛這一要職。”
黎昭文又與他們叙談了一陣,而後沿着來路折回客店。來時有目标,注意力全在找人上,而今身上沒火折子,又一人走夜路,黎昭文才後知後覺地害怕。
她緊繃着身子,加快步伐往客店方向走,正兀自驚惶間,蓦然感覺似有活物從她腳邊竄過,速度快得驚人,令她險些失聲尖叫。
“不怕,是隻野貓。”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黎昭文長舒了一口氣,不理會身後人,繼續返回客店。
此時層雲散開,鈎月清明,銀光瀉地,兩人一前一後走在路上,不言不語,就像他們腳下的影子,寂然無聲。
而後幾日,黎昭文再沒心思設計解決顧景淵,因為她月事來了。
當公主時夏日能穿輕薄的紗裙,再難熬的暑日都有宮人侍奉,偶爾覺得身上熱汗黏膩,宮人瞬時就能給她備水沐浴。以往來月事,她每日都要沐浴好幾次。如今僞裝男兒身,不僅要束胸,來月事也極不方便,晚間抵達客店才能洗幹淨身體。
現在每日有一半的時間都在路上,月事帶來的疼痛比從前更難忍受了,每當這時,她就會懷念起前世當公主的時光。
這日中午,太子如常讓衆人在樹下乘涼,黎昭文倚在樹下,臉色蒼白,額頭冷汗涔涔。
沁雲蹲在她身側,擔心道:“少爺,不然我們讓殿下早些趕到下個客店吧。”
此時太子從溪邊洗臉回來,見黎昭文有異狀,說道:“昭文你怎麼了?要不要我命太醫給你瞧瞧?”
黎昭文虛弱到沒有力氣回答他,沁雲心思纖細,率先說道:“殿下放心,隻是舟車勞頓,休息一陣就好了。”
“不行,你沒看見你家少爺都滲冷汗了嗎?多半是生病了。”太子狀甚關切,轉身便欲喚太醫。
顧景淵拿着盛好湯藥的小瓷碗走來,“不必了,這裡有煎好的湯藥,給她趁熱喝下。”
太子将信将疑道:“你們一個說無事,一個又準備好了湯藥,莫不是在故意欺瞞我,你們老實交代,昭文到底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