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效忠陛下,還是效忠于周有謙為代表的文官集團,是臣子們一場買定離手的絕命賭局,賭輸即死。
很明顯,對于陛下來說,無論是錯是對是善是奸,忠于他的才是忠臣。
江浔望向紫禁城蔚藍的天空,怅然若失,心頭徘徊糾結不已。
陸雲铮已經反水了,他作為前者嶽丈,無論如何摘不清楚,周有謙再不可能信任他,情勢到了最棘手的地步。
難道他也要臨陣倒戈?
那還有什麼臉面做人。
無論如何,朝政的紛争與杳杳無關,不能耽誤杳杳的婚事。
……
江浔父子走後,周遭重新歸于靜寂。
齋閣種本被成篇累牍的書籍遮擋了光線,此刻更顯得陰郁。肅穆的暗室中,一絲微音也會引起劇烈的反響。
忽爾一陣涼風吹至,冷汗蒸發,林靜照竟咳嗽了聲,腿已麻木無知覺了。
朱缙擡眼打量了下她,“起來吧。”
她和他離得三尺之遠,又被錦衣衛用繡春刀抵住,仿佛隔着天涯。
他一示意,錦衣衛便撤刀退下了。
林靜照低聲:“謝陛下。”
長睫微微阖下,掩蓋不住的失落。
朱缙凝注她的神色,有意無意,“剛才禮部那位是你爹爹吧?”
林靜照猝然被擊中心防,與他洗硯墨池般黑的眼睛對視,心跳險些蹦出腔子。
他竟還敢提起。
明知故問。
他炯炯然對視于她。
林靜照下半身依舊保持跪拜的姿勢,上身卻緩緩挺直脊背:“陛下既知,為何不讓臣妾父女相見?”
她眼角殘留幾分紅,一身白衣透脫細潤,杏子染春衫,雪頸成一條漂亮曲線,在夕陽餘輝下宛若壁畫中的神仙。
朱缙撂下一句話,“貴妃不應該想見,對吧?”
不見外人,是她和他默契的約定。
林靜照指甲嵌入掌心,“那陛下為何将臣妾當罪犯對待?錦衣衛的刀險些劃破了臣妾的脖頸。”
他理性地說,“為了怕貴妃不乖。”
她不悅,有所顧忌地和他鬥嘴:“陛下不信任臣妾,臣妾已是您的人,怎會生出别的心思。”
朱缙嗯了聲,“是不信任。”
語鋒透着柔銳的冷感,“畢竟貴妃太聰明了,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貴妃請到宮裡,不仔細些豈不前功盡棄。”
林靜照習武,精通兵法和策書,為人内斂,曾經在宮中做過女官,見過大世面。在龍虎山時,滿山官兵都擒她不住。
她蒼白地笑:“陛下說笑了。”
“沒說笑。”他亦笑。
林靜照想知道他是如何偷天換日,找來一個一模一樣的她瞞過江浔和陸雲铮他們的。但當務之急,還是救趙姑姑。
“陛下折煞臣妾了,臣妾愚鈍,智慧不及陛下萬分之一,祈求陛下憐憫。”
繞來繞去,她離不開為趙姑姑求情。
那位恩威不定的皇帝說:“方才貴妃也聽見了,内閣施壓,朕隻能盡力争取,并不能保證什麼。”
這等模糊之語,林靜照知他是不答應的意思。奈何她隻是他掌中一枚棋子,身家性命皆系于他一人之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除了懇求别無它法。
她據理力争,“内閣以酷刑審訊犯人,實為逼供,陛下可勒令他們再審。”
朱缙輕輕笑開,“貴妃不會以為司法程序不能用刑的吧?”
她一凝。
他道,“貴妃在诏獄沒怎麼受刑,因為朕的吩咐。”
但他不可能額外吩咐每個犯人。
“……逼供是允許的。”
林靜照下意識捂住肩頭,自己沒怎麼受刑都經曆了一場噩夢,趙姑姑被嚴刑拷打,焉能不一五一十地交代“罪行”。
她身子發虛,癱在了冰涼的地面。
“陛下,”她急了,“臣妾求您開恩。”
保住趙姑姑的性命,就當是他莫名抓她過來的補償。
朱缙漠然:“說來,朕本意将你的人交鎮撫司,饒你的下人一條性命。奈何以你爹爹為首的老臣強悖,逼得朕也無路可走。”
林靜照雜着幾分犟,“那是因為爹爹不知林貴妃就是他的女兒。”
“是啊,”他猜度的神氣,“你父親若知道是你,還會這般反對嗎?”
二人隔着三尺遠,話語直透人心。她越聽不得什麼,他越往她心裡紮。
“若知道”。
可惜,江浔永遠不會知道。
她眸中強韌而不屈的光亮,“陛下抓我沒用,因為我根本不知先太子的下落。與我糾纏,隻會耽誤您的時間。”
她是江杳,不是林靜照。
她是禮部尚書江浔的女兒,三榜進士陸雲铮的未婚妻,而非什麼寵妃。
朱缙神色如霧凇結霜滿帶春寒,“有沒有用由國法裁定,朕請江姑娘來審訊一番,若無結果,自然送江姑娘離開。”
她聽他叫江姑娘,愈加含恨,“那陛下審訊完了嗎?還要審訊到什麼時候?”
“是耽誤了一些時間,”他含着微妙,徐徐說,“不過你的情郎似乎要娶别人了。”
林靜照死死皺眉。
陸雲铮要娶别人了。
那個别人不是别人,偏偏就是禮部尚書江浔之女“江杳”。
瞞天過海,偷天換日。
“臣妾不能答應這樁婚事。”
隔了良久,她深深吸着氣,一叩首下去,堅定要求:
“求陛下放臣妾出宮。”
“這恐怕不能。”
帝王的聲音回蕩在深邃大殿中。
“那恕臣妾不能接受皇貴妃之位。”
她道。
朱缙良久的沉默,良久,望着窗外漸漸流逝的春夜。高袤微暗的夜空上北鬥七星,凝寂着湛然無為的道氣。
“這也不能由你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