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伯德”号原本隻預備在香港停靠補給,誰想在快要抵達上海時,船上有一名乘客突發心髒疾病,船醫水平有限,隻能簡單做一個緊急處理,若是想要活命,還是盡量送往大醫院的好。
所以“布魯伯德”号的船長臨時改了計劃,在上海停靠救人,停留時間不定。
丁青簡和張默沖立于甲闆之上,看着光着上身的水手靈活地穿梭于船體之間,将舷梯搭上岸。
丁青簡問他:“下不下去?”
張默沖看了一眼岸上的人群,搖了搖頭。
丁青簡也沒多問,他的老家離天津近,上船之前還能回家跟家人團聚一趟,張默沖卻不行,他到最後誰也沒見,孤零零地就上了船。
這裡是他的故鄉,下面又多是送行的人,人群之間不舍情緒正濃,他若是下去感受一趟,那丁青簡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張默沖轉身要回客房,卻感到丁青簡忽然拉住他的胳膊,不可思議道:
“老張你看那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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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遼跑過來,徑直奔向舷梯,卻被圍得摩肩接踵的乘客堵得死死的,那頭有個水手舉着喇叭喊:
不要走遠…起船不定…不要走遠…
她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人群裡亂轉,拉住人就問認不認識一個叫張默沖的人,得到的答案卻都是否定。
汗味和體味充斥在鼻間,熏得她一陣陣頭暈,她被擠得暈頭轉向,正想離開人群透口氣,卻發現自己根本出不去,心生絕望之時,胳膊上卻忽然傳來一股拉力。
她一回頭,看見那個熟悉的面孔。
一句“張默沖”還未出口,他卻拉着她的胳膊把她往前一帶,幾乎讓她撞上自己的胸腔,一隻手臂虛掩着她,将她帶出人群。
直到溫煦的海風再次拂面,她才緩了過來,看見他幾乎鼻腔一熱:“張默沖。”
她跑過來熱了一身汗,又在燥烘烘的人群裡面亂轉半天,額上鼻尖早已布滿細汗,汗水糊了眼睛,她擡手抹了一下,随意地撥開跑亂了的劉海,這回再看他,眼睛裡又全是亮晶晶的喜悅了。
“張默沖!”
甲闆上有臨時搭建起來的貨棚,底下全是些受不得曬的貨物,幾個會做生意的小販挑着竹筐扁擔,口中叫賣着。
他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貨棚的陰影底下,讓她背抵着木柱,用身體為她圈開身後的人群。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怎麼知道的?”
她卻搖搖頭,示意不重要,“碰運氣的,師公讓我給你送些東西。”
他心裡湧起一股難言的情緒,看着她熱得绯紅的臉,想的卻是,要是丁青簡沒有憑着一股直覺認出來她,要是那位乘客沒有突發疾病。他不會看見她,她漂亮的黑眼睛裡不會像現在一樣盛滿欣喜,她會熱得雙頰绯紅,白裙子被沾染汗氣,卻隻能落寞回家。
張默沖擡眼環視一圈,然後看向她的眼睛,認真道:
“你先在這裡待着,不要動。”
他離開一會兒,再回來,手上多了一杯西瓜果子露,和一把舊蒲扇,他伸手将果子露遞給施遼時卻猶豫了一下:
“你...能吃冰嗎?”
施遼愣了一下,随即明白過來他說的什麼意思,聲音小了一點:“可、可以的。”
于是他在杯碗外緣墊了一層手巾,這才遞給她,另一隻手則在稍微離她遠一些的地方輕輕扇起蒲扇。
施遼用勺子挖了一口,辨别着杯壁上的一行小字:
“西瓜香玉露...名字起得很妙。”
他看着她,“好吃嗎?”
“嗯嗯,很甜,你不吃?”
他搖頭,“你知不知道《紅樓夢》裡,寶玉講過的一個香玉的故事?”
施遼想了一下:“不記得了,當時讀的時候太小,基本沒讀懂,情節也忘得差不多了。”
“怎麼了?”
“沒什麼。”他眼底略過一絲笑意,卻擡起頭,凝向遠處的小販,“還想喝酸梅汁嗎?”
“不啦,這個就夠了。”
“吃過冰淇淋沒有?”
“沒有。”
“以後帶你吃。”
他說得如此自然,以至于話一出口,兩個人相識一眼,又都心照不宣地避開視線。
一個不問以後,是因為并不覺得自己在等待,而另一個不提未來,是因為在設想裡已經把那個人推開。
但到底誰也沒有多說。施遼含住一口冰露,問他:“比利時人,講什麼語言?”
“荷蘭語、法語、德語都有,英語應該也行。”
“哦,”她擡頭看他一眼,又快速挪開視線,咬着勺子,“我會好好學英語和法語的。”
她的英語還行,法語卻總是勉強通過考試,可是一想他未來的語言都是這幾種,她便忽然有了繼續學下去的動力。
他笑了,施遼這才發現他的眼睫是向下長的,又直又密,隻要他微微阖眼,眼睑上總覆蓋着一層若有若無的陰影。
“以後想不想出國上學?”
“想,但隻是在國家太平的時候想,如果沒有戰争,那我就出去深造,看能不能在為解決人類醫學史上的疑難雜症貢獻一份力量。但如果全國都起了戰事,那我就不去,留在這裡盡力學一些基礎醫學,哪怕隻會包個紮、止個血也行。”
他看着眼前這個女孩子,忽然想起在北平街上看到的那些義無反顧的學生,齊舉着血字橫幅,振臂高呼,以誓死的決心向侵略者的鐵蹄發出挑戰,捍衛民族的尊嚴。
而他當時就想,如果不是血氣方剛敢于與政府作對的學生,如果不是擁有資本與金錢的能與日本人斡旋的愛國企業家,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國人,能用怎樣的行動捍衛國家?
但今天,他在這個女孩子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回答。
舷梯口喇叭的聲音忽地大了:“二十分鐘後艙門關閉,請各位乘客盡快登船,盡快登船…”
她聽見這個,兩三口吃完杯子裡的冰露,從包裡翻出來一本硬殼的大書,塞到他手裡:“給你的生日禮物。”
她擡頭看他:“今年的我沒有錯過吧?”
他注視着她,搖頭:“沒有。”
她低頭笑了,“很早就準備了,一直帶着,生怕你哪天回來。你上去再看。”
扣好包帶,她回頭喊了一聲鄒廣,鄒廣就不知從哪裡鑽出來,放下兩個抗在肩頭的碩大包袱。
“師公給你準備的,你帶上。”
“有沒有人幫你搬?很沉。”
這時張默沖回頭,丁青簡從身後走出來,略害羞地打招呼:“你好,施遼,我是丁青簡。”
她笑:“你好,我是施遼。”
施遼把包袱一人一個交到他們手裡,看了一眼回湧的人群,深吸了一口氣,道:“上船吧,别耽誤了。”
“那個…”丁青簡支支吾吾地看了張默沖一眼,對施遼道:
“施遼,我一直喜歡攝影,這次去國外也想好好進修,所以想提前買一些拿給老師指教,但是走得太匆忙了,我沒拍幾張就上了船,可船上的風景太單一,遇不見什麼素材,你幫我個忙,讓我為你拍幾張照片,好不好?”
說着暗暗看了一眼張默沖。
他手裡拿的是一個祿來的雙反相機,施遼沒多想就答應,丁青簡正要按快門,卻忽然又道:
“來來老張,你也站過去,現在都興拍多人物,有互動感打分更高,你快過去。”
張默沖卻不知道怎麼整個人都僵了,挪都挪不了,還是施遼主動走過去,看他一眼,被他的僵硬給逗笑了,張默沖一松,也低頭去看她。
就在這一刻丁青簡按下快門。
人群來來往往,而她背着手站着,白裙子被風吹偏了裙擺,看着鏡頭抿唇微笑,劉海有些亂糟糟。而他微微低頭,恰好因為看見她而勾起唇角。
這一張拍完,丁青簡為了圓謊,又拉着鄒廣和張默沖拍了幾張。
而施遼一直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