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領言緩了過來,也不哭了,目光堅定許多:“我是一定要把這筆賬算回來,我準備去告他,證據能留的都留好了。”
阿聊看着她,想法卻有些不太一樣:“領言姐,我覺得,光靠法律可能不夠。”
梁領言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阿聊道:“你打算怎麼告他?故意傷人?萬一人家抵賴說你們早有婚約,鬧一點小矛盾而已,一化了之,怎麼辦?就算法院真的認定他故意打你,田家到時候花點錢,打點打點,他也就是被關個兩天而已,輕輕松松就出來了,出來了還要找你的麻煩。”
梁領言主意雖然堅定,但這會兒也生了猶疑:“阿聊……”
阿聊沉吟片刻,“你知道《新英報》嗎,上回我們這裡有一位叫羅顧月的,他丈夫為了錢差點害死她女兒,羅顧月過不下去要離婚,法院起初不同意,還是《新英報》幫了忙,大幅度科普婚姻法,指責法院判決不合理,最後輿情起了效果,法院最後改判決了。”
“你要是需要,我們就想辦法聯系她們,不過你要是不願意公開,我們就想别的辦法……”
“我、我願意。”梁領言搶答。
阿聊點頭:“這是一個辦法,但我覺得似乎也不夠。”
梁領言握住她的手:“我爹那麼好面子,要是知道我被打了一定要讓我把事情壓下去,因此我家是回不了了,這個樣子也沒法上學,所以阿聊……”
“我明白,你跟學校請個假,跟家裡說去你姨夫家住幾天,這兩天你就住在我們這裡,明天一早我跟師公說一聲,他不會不同意的。”
“阿聊,多謝你。”梁領言又要哭了。
“不過,我是準備一個人跟田世符對着幹的,你不要招惹他,得罪田家對你不好……”
阿聊直接打斷她:“還怕得罪他?我不僅要得罪他,我還要好好教訓他,我、我幫你揪腫他的舌頭,讓他跪在地上求饒卻叫不對人名,把‘梁’喊成‘娘’,一口一個娘啊娘啊……”
梁領言沒忍住,咧開嘴笑了,卻被嘴角的傷被扯痛,又倒吸一口涼氣,邊痛邊笑:“你呀,沒想到你嘴這麼毒呀?”
這麼一笑,沉重的心情也被拂去了三分。
“阿聊,聽說你要考南洋醫科大學預科?”
“嗯嗯,明天去參加入學考試。”
“這件事我一點兒沒幫上你……如今卻又來煩你,不行,你先準備考試,我的事情等你考完再說。”
梁領言起身,看見阿聊的書桌上果然攤開着許多書。
“我不麻煩你了,我親自去跟盧公解釋,再讓鄒廣給我找個地方睡,到你考試結束也不找你了,你先安心複習!”
阿聊甚至沒來得及解釋說沒事,梁領言卻唯恐多耽誤她一秒,惶恐地出去了。
——
阿聊的考試很順利。
頭一天夜裡入睡時,她想的還是怎麼幫梁領言,等到真的坐到考場上拿起筆,她卻能清除所有雜念,全神貫注地答題。
除了鄒廣早上逼她吃了兩個水煮雞蛋,她考試的時候胃裡有點兒頂得慌。
考試地點就在南洋醫科大學,三門連着考,一共三個半小時,等她答完出來的時候,看見鄒廣和梁領言一起在門外等着她。
一看見她,鄒廣跟見到從戰場上回來的親人一樣激動,沖梁領言直樂:“梁小姐梁小姐你看阿聊,我就知道她準行!”
他聲音特别大,笑容又特别誇張,在陸陸續續出考場的學生中引起不小關注,梁領言覺得有些難堪,阿聊卻大大方方地沖鄒廣笑,遠遠就回應他:
“多謝阿廣哥早上的兩個雞蛋呀!”
“這孩子,這會兒知道喊哥了。”鄒廣撓撓頭。
阿聊走近,對領言道:“你怎麼也來了呀。”
不是說好這兩天少出門。
梁領言圍着一張面紗,心情看起來不錯:“來接未來的施醫生呀。”
這個時候,忽然有人喚:“梁領言?”
梁領言擡頭和他的視線交彙一瞬,立馬慌亂地低頭避過。
那個男生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目光寒氣逼人,阿聊立即擋過去:“你要幹什麼!”
那個人也自覺失态,把手松開。梁領言也小聲道:“阿聊,沒、沒事的。”
鄒廣和阿聊一齊護着梁領言,那個男生好似沒看見,隔着人問她,語氣又悲怆,又冷漠:“梁領言,你就是這麼照顧你自己的?”
鄒廣替梁領言回答:“她不想和你說話,請你走開。”
那個男生頓住了,好像被這句話刺到痛處了:“領言……”
梁領言不敢擡頭看他,低着頭拉阿聊:“我們回去吧。”
等到他們走了很遠,阿聊回頭,發現他還站在原地,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一動不動,像頭孤獨的困獸。
梁領言回去,恨自己把原本活潑的氣氛毀了,坐立不安,想跟阿聊解釋,幾次三番卻又開不了口。
阿聊則根本不操心别人不想直接告訴她的事。她備考這段日子沒再在盧燕濟那兒寫字背書,這會兒已經勤快地準備研磨寫字了。
最後還是梁領言覺得自己如果做不到坦誠,那麼一開始就不要來麻煩阿聊,所以她主動去找阿聊。
“阿聊……”
“嗯?”阿聊剛好寫完最後一個字,擱筆看她。
“今天我們遇見的那個男,是之前我父親的司機的兒子,鄧弋逢。”
“我和他一起長大,關系很好,後來我父親覺得我和一個司機的兒子走太近了,就不讓我接觸他……還辭退了他父親。”
梁領言母親去世得很早,他父親梁志仁續弦後便不大管她。當時家裡的老司機鄧平一家就住在梁家旁邊,鄧平和他妻子都對領言很好,小時候領言覺得家裡冷冰冰的,因此放學後經常不回家,直接就去鄧家吃飯,和鄧弋逢待在一起,做作業,一起玩。
有一回,梁領言的父親帶着第二任妻子和她所出的兩個孩子一起回了娘家,留梁領言一個人在家。那天晚上下着暴雨,鄧弋逢去梁家接領言過去吃飯,卻發現她一個人待在家裡,發着高燒,人都不清醒了。
他當時想也沒想,背起領言就往醫院跑,送到醫院醫生說再遲一刻都無力回天了。
原本是做了一件好事,田家卻怎麼知道了,問梁志仁怎麼回事,梁志仁覺得自己的女兒有婚約,卻還衣冠不整地被一個男人背着在街上走丢臉,于是大發雷霆,狠狠教訓了鄧平一頓。
後來梁志仁漸漸疏遠鄧家,鄧平主動辭了職,鄧弋逢的小弟病了之後,他們便舉家遷回了浙江的老家。
“其實是因為我一直往鄧家跑,外面傳言我繼母虐待我,她很生氣,讓我父親處理,我父親就随便打發他們走了。後來我一直聯系他,一直跟他道歉,我父親發現了,威脅我說要是再和鄧弋逢接觸,他就别想在上海順利讀書……我就再也不敢寫了,我知道我父親是個多執拗的人。阿聊,我們家對不起他們,真的……”
“我和他斷了來往後,過了一陣子他卻忽然跑來找我,見了面不問别的,隻問我以後想上哪個大學,我知道他是想和我一起讀大學,但是我一想起我父親那麼羞辱過他家,我就擡不起頭……我不想再連累他了,我跟他說不要再來找我,别再糾纏我了。”
梁領言說到這裡又哭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因為收不到我的信,擔心我,坐了一整天車來看我,卻被我冷言冷語地諷刺……”
“阿聊,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我太軟弱了.....”
她從小家境優渥,别人坐都坐不起的黃包車卻被她嫌棄坐上風大,因此出門必定要坐小汽車。她胃口不好,家裡就專門雇一個老媽子操心她的飲食,她說要學跳舞,家裡就給她開辟一間舞蹈室,就連她自己精心打理的那一頭秀發,都有人在洗頭發的時候伺候她頭一遍用熱水,第二遍用涼水.....
她标榜要做新女性,也明知家裡不過是想把她培養成“女結婚員”,她一邊厭惡家裡的陳舊風氣,一邊又離不開家裡提供的優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