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默沖幹脆道:“外面雨大,她不走。”
張謙文認了:“還有一件事。你如今年紀不小了,像你一般大的厚睿,那孩子如今都上學堂了,你是獨苗……”
“二叔想說什麼。”
張謙文低頭呷茶,招招手:“出來吧。”
這時從門外進來一個男子,領着一位模樣怯生生的男孩兒。小男孩兒大概有些緊張,進門的時候被門檻絆了一下,吓得立即站好,趕緊去瞟身邊人的臉色。
領人的男子一副幹瘦模樣,眼圈下凹,穿着一身褪色的麻布長袍,粗黑的臉上有些局促:“默哥兒,你大概不記得我了吧,我是厚民,你大哥。”
他攬過來小男孩兒往前推了一推:“這是我的小兒子,第四個孩子,學名還未取,家裡就喚‘财生’。”
“大哥。”他喚張厚民。
張厚民是他們同輩裡最大的一個,張默沖還記得他還小的時候,張厚民就已經很高了,臉曬得黢黑,穿着永遠短半截的褲子,沉默地幹活。多年未見,他竟然蒼老成這樣了。
阿聊猜着張厚民的來意,他卻忽然激動起來,往前走了好幾步,口齒都不利索了:“默哥兒,你、你把财生領回去吧,延續香火也好,當成仆人也罷,你,你領去吧……”
張默沖攔住欲跪的張厚民:“大哥……”
“我沒本事……養不起他了,書都供不起他讀,你見過世面,你把他帶走吧,今日我厚着老臉,就當是求你了。”
說着張厚民不顧阻攔地跪下來,涕淚俱下,擋不住要磕頭,他旁邊的小财生懵懂之間,好像也猜出來父親所舉何意,呆在原地,眼裡汪滿了淚水:
“爹……”
張厚民聽見,哭嚎之間竟然也有功夫,一巴掌就甩到财生嘴上:“祖宗!我不是你爹!看好了,眼前這位才是你爹!叫爹!”
張默沖一把把孩子護住,聲音重了:“你打孩子做什麼!”
張厚民跪着,一下一下地掌掴自己。财生吓呆了,嘴唇出了血也不敢擦。
“好了。”
張謙文皺眉,他原本囑咐張厚民要真切些,那知道他低賤成這般,心裡覺得他丢面。
張厚民聽見這句話,有如聽見魔咒,一下子就安靜了,忙站起來,揩膝蓋上的灰:“二叔,您做個主吧。”
張謙文道:“默哥兒。”
張默沖半跪着把财生拉進懷裡安撫,一邊道:“先讓孩子出去,我們談。”
張厚民卻不由分說将财生搶過去,開始扒他的衣服,嘴裡喊着:“默哥兒你瞧!送來前洗幹淨了的,沒有虱子!沒有虱子!你要是不信,你把衣服燒了,頭剃了……”
阿聊看着這一幕,視線忽然模糊了,她一愣,揉揉眼睛,是淚水。
她忽然想起來自己小時候。
她十二歲那年,楊先生嗜賭欠債,診所破産,楊家為躲債舉家逃往山西。那天阿聊從外面買完東西回家,才發現楊家被砸了,全家人一個都不見了。
當時為楊家的做工的施阿媽一個人留在家裡,看見阿聊就哭,阿聊瞬時明白過來:
她又被人抛棄了。
最後是施阿媽收留了她,和施阿媽住在一起的兩年,是阿聊最快樂的時光,她有新衣服穿,有學上,不必挨罵,也不用每天幹活。
後來施阿媽病死了,臨死,将她托付給自己的好姐妹,盧燕濟的夫人趙歸華。
那時她住在天津,自己一個人一路坐火車到上海,下火車時盧燕濟一家都來接她,鄒廣好奇地看着這個好看的妹妹,問她叫什麼名字。
阿聊沉默一下,回答:“施聊。”
施阿媽的本職是裁縫,她是從西北逃荒到的天津。而“縫”在西北方言裡發音同“聊”,阿聊覺得新鮮,便不讓施阿媽楊小姐楊小姐得叫她,她從此以後就叫阿聊。
她被領到盧家的第一夜,左右都不能适應盧燕濟夫妻倆的熱情,一直都是他們問她答,自己主動說的第一句話便是:
“我、什麼時候剃、剃頭發,燒衣服?”
趙歸華聽了大驚,問她為什麼。
阿聊沉默了。
她第一次踏進楊家時,楊太太叫下人把她的頭發剃掉,重新洗一遍澡,衣服也要新換,楊太太把她大女兒的舊衣服拿過來給阿聊時,她女兒捏着鼻子,尖聲尖氣道:
“髒死了!我再也不要這套衣裳了!”
她尖叫嫌惡的眼神,阿聊記得很清楚。
今天看到财生如此,她很久沒哭,居然也不自覺地就流淚了。
……
财生被折騰得受不住,終于哭了,張默沖捏緊拳頭:“好了!”
他跪下來,平視着财生,替他擦幹淨小臉蛋兒上的眼淚,笑着問:“你跟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他抽抽搭搭:“财生……”
“你聽好了,今後你不叫财生,你叫‘采盛’,張采盛,你喜不喜歡?”
采盛,采撷缤盛。
他的聲音太過于溫柔,身上有幹淨的氣息,好像有魔力,财生點點頭,也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