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雨雖死後不知為何被人供奉進了高堂,但确實實實在在地浸染了人間香火,靈魂也生出些清明靈氣,故聰穎非凡,不似一般障主暴戾。
“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白秋雨想了一會,“從前落花鎮上有白苗兩家世代交好,白家官宦百年,苗家富賈一方。兩家本說定了娃娃親沒想到兩位夫人所出皆是女孩。兩個女童互為青梅,就這樣懵懵懂懂相伴着長大了。”
這些年裡外面天翻地覆,但落花鎮裡光陰如流水,檐下風鈴無知無覺響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新帝繼位,明祯十五年,下令肅清舊黨餘孽。白家被急于獻媚的人盯上,構陷了一個貪污罪名,家主不願意做那陰間無頭人又受了國亡刺激一路上書到京城——不久後,白家上下兩百人一夜之間深陷火海,無一生還!”
白秋雨的面容扭曲起來,青筋暴起,撐着桌子猛地撲向孔笠——
一把紅傘倏然綻開,隔開兩人。
遠離白秋雨猙獰的面孔,孔笠回頭看去,見是剛剛不知道哪兒去了的倪秧回來了。
老圓看得目瞪口呆,還沒回神。
下一秒,紅傘回到他手中,倪秧自如地收好。
“講話就講話,你這人……”老圓憤憤不平道。
白秋雨神情冷漠,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估計是邪性醒了。
老圓一邊提防着她一邊又問:“所以你現在去冀州是為什麼?”
白秋雨盯了窗外一會,轉回頭淡淡道:“找我父親的舊友,冀州通判,李飛炳。”
話音剛落,窗外掀起滔天碧波,水聲磅礴幾乎要吞沒天地,帶着潮氣的風嘩啦吹起簾子,等簾子落下,對面的白秋雨已經消失了。
老圓摸摸腦袋,驚奇:“人呢?不會掉下去了吧?”
倪秧:“你們看桌子上的東西。”
隻見那桌上那盤新鮮果子迅速氧化幹枯,旁邊一枝沾着露水的桃花也發黃枯萎,最後一碰即碎。
“應該是障主的原因。”孔笠猜道。
障中一切幻象歲月皆随障主心境變化,或快或慢。
三人相對而坐,忽然一疊聲浪湧來,穿過曆史丹青,洪亮如雷。
“宣——才人白秋進殿!”高堂上兩列郝紫袍子紛紛轉身,衆人頭頂上年輕的天子冕冠旒珠輕搖,颔下紅纮靜止。
“翰林院白秋德才兼備,秉公良善……打今兒起就是樞密院的人了……做了大紅人以後放機靈點聽見沒?”
“聽說沒,那白秋仗着聖上信任連中書令都不放在眼裡了……如今恐怕是一手遮天啊。”
“也是朱家造孽,這麼多年偷吃國庫如今被樞使大人拿住錯處,這回兩百多号人都等着掉腦袋啊!”
孔笠睜眼擡眸,發覺是跪着的,餘光龍誕香靜焚,紫煙缭繞龍梁,一角厚重黃袍曳過他蒼老手背,光滑木面映出一張疲倦滄桑的臉。
“愛卿既如此,朕無話可說……”
“臣遵旨——”
幾乎遮蔽人口鼻的沉香散去,令人倍感威壓的氣度也消失,腳下行船碧水晃蕩,岸邊垂柳依依,傳來熟悉的家鄉口音。
孔笠猜測應該是他們借白秋的身體一一看過了接下來的事。
看她得冀州通判舉薦,一路宦海沉浮,機關算盡,平步青雲直到手握重權清君側,不動聲色為當年白家平冤翻案,血海深仇如過往煙雲。
朱家行刑時,白秋特地去看過,發現竟和日日夜夜血夢裡白家的哭喊悲嚎那麼像。
但那天晚上她卻沒再做夢了。
看她因此遭到早已扶養成熟的帝王忌憚,然後杯酒中心甘情願交還兵權請辭養老。
那位年輕帝王很久以後才會明白,白秋是何其聰慧,她已經算到這遭劫難,甚至辭官還鄉也是她早就鋪好的退路之一。
但現在,半生零落,白秋終于可以回到落花鎮。
“請問苗家在哪?”一個挑水的擔夫不耐煩轉頭,看見是鄰居鎮上昨日來的白大人扯住他問說。
他連忙回:“就在這條街上不遠。”
白秋道謝完,繼續慢吞吞走,她身邊并沒有人跟着。擔夫奇怪地看了一會,哈氣暖暖掌心轉身走了。
白秋仰頭看着冬陽照耀的高懸匾額,等顧岚青出來。
算了算,他們也有近四十餘年未見了。
看了一會,忽覺頰面冰涼,白秋遲緩回神,原來是雪。
“吱呀——”朱紅大門向内打開,有人走出來。
“白秋。”顧岚青眯了眯眼睛仔細辨認了會道。
白秋點點頭,不欲跟他廢話,“我來找苗淼。”
聞言,顧岚青反倒笑了,笑得有些不知所謂,淡淡嘲諷:“苗淼三年前就死了,你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