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承陵收到南越消息時,已是三天後了。
暮春的細雨斜織着,永安殿前的海棠落了一地殘紅。喬承陵正伏案批閱着新編的《科學注疏》,忽聽得殿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得案頭燭火搖曳。
“殿下!南境八百裡加急!”
喬承陵心頭一驚。
平時戰時消息六百裡加急足矣,這次竟然是八百裡加急的消息,必然是出了什麼大事了。
他擡眸時,那封火漆密帛已呈到眼前。拆帛的銀刀劃破指尖,卻渾然不覺疼痛。待看清“長孫斯年墜崖”五字,眼前驟然一黑,案上硯台翻倒,墨汁潑灑在剛謄抄好的教案上,将那些工整的字迹盡數吞沒。
“殿下!”小六慌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
喬承陵推開攙扶,踉跄着走到殿外。細雨打濕了他的錦袍,他卻恍若未覺。三月前他們還在這海棠樹下對弈,斯年執白子,落子時總愛說:“殿下下棋怎麼磨磨唧唧的,也太謹慎了。”
而今棋盤猶在,故人已逝。
“備馬...不,備轎。”他忽然轉身,“去相府。”
話音未落,卻見長樂宮外已停着丞相的車轎。長孫遼一襲素服,手持玉笏,正立在雨中。這位當朝權臣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鬓邊霜白刺目。
“老臣...叩見太子殿下。”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喬承陵快步上前攙扶,卻見丞相袖中滑落一物——正是斯年常佩的那枚羊脂玉佩,此刻已碎成兩半。
雨聲漸密,打在殿前青石上,聲聲如泣。
長孫遼立在殿前,素服被雨水浸透,卻紋絲不動。他手中緊攥着那枚碎玉,指節發白,仿佛要将最後一點與愛子相關的信物揉進骨血裡。
長孫斯年雖是他的次子,平日裡他忙于朝政,夫妻二人皆疏忽了對斯年的教導,一時之間,他的腦海裡竟然記不起那二兒子的面容。
可到底是他的兒子啊。
他與妻子相愛二十餘載,此間未曾納過妾,他們總共就隻有三個孩子,大兒子遠在他城任職,小兒子還小,二兒子雖然頑劣,可這些年來一直陪伴在身邊,性格最對他胃口。
隻是不知怎的,這孩子與他多有疏離。
“殿下,”他的聲音低沉如悶雷,“老臣鬥膽一問,為何非得是斯年?”
喬承陵喉頭滾動,卻發不出聲音。他看見丞相眼中翻湧的痛楚,那是一個父親失去孩子後的絕望。
“我兒自幼體弱,連馬都騎不得幾日。”長孫遼向前一步,雨水順着他的下颌滴落,“是老臣糊塗,竟允了他随軍出征。可殿下...殿下為何要派他去燒那糧草?”
殿内燭火忽明忽暗,映得長孫遼面容陰晴不定。
長孫遼想起調兵召令下的前夜,他有無數次機會進宮面見皇帝,請求拒絕兒子前往戰場,可是在斯年日夜跪在書房執意請命:“兒自知父親與太子殿下素來政見不和,可殿下待兒如手足,兒雖不才,願為殿下分憂。”
那時他怎就允了?
“還我兒來!”丞相忽然暴喝,聲震屋瓦。他一把扯下腰間玉帶,擲在地上,“這官位,這富貴,老臣都不要了!隻要我兒回來!”
喬承陵踉跄後退,後背抵上冰冷的殿柱。他看見丞相眼中血絲密布,那目光似要将他生吞活剝。
殿外驚雷炸響,一道閃電劃破長空,照亮了丞相猙獰的面容。
“丞相...”他腦海中一片混亂,艱難開口,“是孤的錯...”
話未說完,丞相已撲跪在地,老淚縱橫:“我那孩兒...臨走前可曾...可曾留下什麼話?”
雨聲淹沒了哽咽,隻餘滿殿悲涼。
昔日裡那位在朝堂上權傾朝野的右相,曾無限風光,如今也像個尋常老父親。
殿内燭火搖曳,将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喬承陵望着跪伏在地的丞相,喉頭像是堵了團棉花。他緩緩蹲下身,扶住丞相顫抖的肩膀。
“相爺,”他的聲音輕若蚊呐,“斯年臨走前...留了一封家書。”
是斯年臨走前偷偷塞給他的,原意是若自己出現意外,一定要将那家書給他的父母。
他本沒将這家書當回事,卻也收下仔細保管,以此讓斯年安心。
将斯年與劉黎派至前線,本意如他之前前往北疆督戰一般,隻為了鍍個金,鍛煉鍛煉他們的能力,本以為有雁辭坐鎮,二人又怎會出事?
二人皆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他又怎麼舍得将二人的性命如此輕易舍去?
丞相猛地擡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喬承陵從懷中取出那封已被體溫焐熱的信箋,信紙邊緣有些發皺,顯然被反複摩挲過。
“父親大人親啟”五個字映入眼簾,長孫遼的手劇烈顫抖起來。他小心翼翼地展開信紙,熟悉的字迹躍然紙上:
“父親容禀:兒此去百越,非為功名,實為社稷。殿下待兒如手足,兒豈能坐視其憂?若有不測,望父親勿怪殿下,此乃兒自願...”
讀到此處,丞相已是老淚縱橫。他顫抖着手指,繼續往下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