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城案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後,連睿廷暫時從此案抽出功夫,案件管理部門分發過來新的案件——富二代酒駕肇事逃逸緻一名女alpha當場死亡。
立案沒幾天,女alpha的父母出具諒解書,明确表示不起訴不追究嫌疑人刑事責任,而她的男Omega戀人卻堅持要将嫌疑人繩之以法,一直前後奔波,甚至向檢察院提交了會面申請。
了解完案件,連睿廷沒有接受會面申請,與薛三照例前往看守所提審嫌疑人。
整個過程簡單明了,富二代深夜與狐朋狗友喝多了,非要駕駛自己新提的跑車上路,一個轉角将剛下班的女alpha撞飛,沒做片刻停留迅速逃離現場。
據嫌疑人自訴是頭腦不清醒,不知道撞的是人,還以為是路障。
離開看守所,兩人緊接着去到死者家。家屬出具諒解書無非是賠償到位,但兩百萬就不追究刑事責任,多少有點對不起一條年輕的生命。
得知受害者家屬情況,他這個想法竟然無處落腳——生病的父親,智障的哥哥,年事已高的母親。
“不知道您要來,沒買茶葉,您将就着喝……”女人放下兩杯熱水,往身上擦了擦手,臉部松垮的皮肉揚起笑,泛紅的眼眶裡布滿滄桑的血絲,神情略顯局促,坐下後時不時看一眼悶頭玩玩具的兒子。
連睿廷喝了口水,盯着地毯上的男人,約莫二十七八的Omega,身上幹淨整潔,看起來照顧得很好。
“檢察官,您……能不能别起訴那個人啊?”未等他先開口,女人蹙着眉哀求道,“老闆已經給了我們賠償,我女兒其實也有錯,她那天加班估計累了,沒注意看車,不然也……也不會出事。”
這番話說得薛三都忍不住斜眼睨去,女人低垂着眼,眼底隐隐有淚光,大拇指不停地搓着指節。
連睿廷眉心微皺:“賠償是應該的,和起不起訴沒有太大關系。”
“可是……”女人欲言又止,重重歎了聲氣,捂住臉抽噎了會,再拿下手,已然淚眼婆娑,“我不是說諒解了嗎?你們能不能别多管閑事,死的是我女兒,我說了還不算嗎?”
“不能這麼說,她是你女兒,也是獨立的個體——”
“什麼呀,我生她養她,她就是我的,”女人打斷連睿廷的話,噗地跪下,死死抓住他的手,“我求你别起訴,我不想管這事,就當放過我們吧。”
連睿廷着實驚住,趕忙扶起女人,連聲安慰:“您先别激動,這事我們慢慢說。”
“咚咚咚”門外傳來敲門聲,女人一個勁地哭,薛三隻好起身去開門。
“檢察官?”來人訝然,“你們總算來了,我還申請想見你們。”
薛三沒應聲,回到位置繼續做記錄。
連睿廷望向男人,對方自來熟地放下東西走過來,見女人在哭,俯身安慰了幾句,視線投過來:“您是連檢?”
“嗯。”
男人搬來一把椅子坐到他面前,帶着一點懇求道:“連檢,無論如何希望您一定要提出公訴,最好能頂格判。”
“判刑是法院的事,不過有諒解書,大概……”連睿廷無奈地攤攤手。
“别起訴!”女人再次激動起來,把怒火撒到男人身上,“别聽他胡說八道,他還沒嫁給我女兒,他說了不算,你少管我家的事。”
“阿姨,您這樣倩倩死不瞑目,憑什麼加害者還能逍遙法外,一點代價都不用付出。”男人拔高聲量駁斥道。
“那也是我家的事,你少摻合。”
連睿廷靜靜等他們吵完,目光在兩人身上移動一圈,淡聲道:“就算起訴,除了他,還有律師走流程,其實不太影響您的生活,這個理由不能說服我。”
“還不是因為——”
“你趕緊滾!”女人突然撲到男人身上,阻止他說話。
男人竭力抓住她的手,繼續說:“那個老闆說隻要他兒子沒事,就再支付兩百萬的人道主義賠償金。”
他的臉上蹭起怒容:“不僅如此,他還撺掇阿姨去檢察院去法院鬧,減到一兩年或者緩刑,也會給幾十萬的補償。簡直太可惡了,完全不把别人的死當回事。”
女人一下沒了聲,霜打茄子似的跌回座椅,嗚嗚哭起來:“那人已經死了,我們還要活下去啊,傷心有什麼用,他判了刑我們就能好過嗎?她爸的藥不能斷,她哥還這麼年輕,我都這把年紀了,怎麼賺錢養家啊。”
男人蹲到她面前,滿眼認真:“我說了會養你們,他坐牢才對得起倩倩的死。”
“說得輕巧,你一個月才多少工資,你爸媽不養了?”
“我會努力。”
連睿廷默然看着這一幕,向對外界動靜無知無覺的哥哥投去一瞥,房間裡還有一位躺在病床上的父親,這樣一個家,之前全靠女兒支撐。
他内心泛起一絲悲涼,對這個家,更對意外離世的女兒。
剛到樓下,死者的Omega男友追下來:“連檢,”他在兩人面前站定,喘了口氣說:“倩倩的家庭确實不好,不知道您會不會考慮這點,但我說到做到會對他們負責,也會努力勸他們撤銷諒解書。”
連睿廷頓了頓,意味深長道:“你還很年輕。”
“是啊,我還很年輕,所以可以照顧他們。”男友堅定地說。
連睿廷笑了下,拍拍他的肩膀,轉身朝車的方向走去。開門上車前,他回頭望了眼這棟商品房,歎道:“有人下跪感謝,有人下跪懲惡,還是第一次有人下跪要我放過嫌疑人,為了兩百萬。”
薛三同樣看了眼來路,語氣冷淡到不近人情:“說到底他們根本沒那麼在乎女兒。”
“但也不能完全不考慮他們,活着的人終歸要活下去。”連睿廷嘴角勾起一點意味不明的弧度,“走吧。”
曾經受教的一位檢察長說,公關機關嚴格依法辦事,檢察官卻要考慮法條以外的事,法律在實施過程中要以人為本,從人出發,不能冷冰冰照搬教條。
對基本沒有勞動能力的一家三口,未來至少十年的生活,誰來負責是個問題。
最終決定還沒一錘定音時,坐不住的富商先找上門。
這日依舊超出下班時間離開辦公室,一位富态的中年男人守在大院門口,一見他們出現,立馬沖到跟前:“連檢!”
連睿廷眯着眼審視:“我似乎沒有通過你的會面申請。”
富商打起哈哈:“是,但我看您這一直沒動靜,我有點着急,我兒子還在看守所呢,他從小身體就不太好。”
“如果你認為我逾期或者辦事不積極,可以投訴。”連睿廷涼涼地說。
秋末的肅殺之氣入夜後尤為重,他攏了攏風衣,雙手插進兜裡,姿态閑散,沒有表情的臉龐沾染着冰冷的空氣,顯出拒人于外的疏離。
富商笑容僵硬了一瞬,揉搓着暴露在寒夜裡的雙手,勾起笑:“您誤會了,我沒那個意思,我肯定認可且配合檢察官的工作,但作為父親總容易擔憂過頭,所以我十分理解受害者的家長,她家又是那麼個情況,但人死不能複生,我會盡可能地照顧他們,至少讓他們的餘生能過得舒坦,我相信受害者在天之靈也會欣慰,您說是吧?”
一陣冷風襲來,連睿廷的臉色愈發冰冷,彎着唇角,笑卻不達眼底:“如果你的兒子遭遇肇事逃逸身亡,你願意接受賠償,還是要求頂格判罰?”
富商表情淡下去,臉部肌肉繃緊幾分,眉頭擠出褶皺。
連睿廷擡起下巴示意他脖子上的項鍊:“别急着回答,四百萬對你來說隻是一兩條項鍊的價格,那四億呢?一份價值頗豐的商業合同呢?你年紀不算大,再生也來得及,反正人死不能複生對吧。”
富商面色不太好看,沉着眼與他對視,胸口起伏明顯,“您的意思是要頂格判?”
連睿廷哂笑道:“你們對檢察官誤解挺深,我決定不了量刑。”
暮色暗沉,門口燈光将“人民檢察院”碑字照得格外清晰。
他挺直脊背,眼神凜然正肅,嘴上又挂着不屑譏諷的笑:“四百萬就是你眼中一條人命的價格?”
“人命一旦開始用金錢物質衡量,與貨架上的商品無異,區别在于你可以待價而沽,普通人隻有被定價的份。”
“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