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聲聲,把夏日叫喚得躁動不安,一日長過一日。在學期結束前,岑拾已經将連睿廷牢牢記住,閉着眼睛都能描摹出來。
離校那天,他特意路過一班教室,沒見人,又往返走了一遍,目光在教室裡尋找。
然後差點與連睿廷撞個正着,“不看路啊,岑拾同學。”
岑拾露出個羞窘的笑。
“睿廷,快點,要趕不上飛機了。”教室裡有個人喊了句。
連睿廷看了眼那人,撇撇嘴,神秘兮兮往岑拾手裡塞了個東西,說:“假期愉快,下學期再見。”
說完便朝剛才喊話的人走去:“我已經好了,一直在等你。”
岑拾擡手一看,是一顆草莓味的硬糖。
他含着這顆草莓味的糖,心滿意足地離開學校。
沒着急回家,在槐花路三号附近找了一份暑假工。許是嘴裡甜蜜,他全程心情很好,兩個台階兩個台階地上,到家的時候,糖果隻剩小小一點。
推開門,裡面坐着三個不速之客。外面的天一刹那暗下來。
“怎麼不進來?”岑閩東叼着根煙問,“不是要我給你下跪嗎?怎麼,不敢受?”
岑拾吞掉那點糖,砰地關上門,立在門背剜着座椅上的人,拳頭不自覺握緊。
岑閩東已然六十七,老态盡顯,半年前又受了場重傷,傷了根本。貪權戀勢的老人,不亞于蠻橫悭吝的守财奴,抱着往昔的風光不撒手,想起還有個遺漏的血脈,能繼承并發揚他的榮耀。
可惜對方實在太不聽話,竟然忤逆他老子。
岑閩東杵着拐杖走進岑拾,揮棍欲教訓這個不孝子,卻被岑拾眼疾抓住拐杖,用力推了回來,害他險些摔倒。
兩個手下不等他開口,立馬制住岑拾,各拉着一條胳膊,用力掼跪到地上。
岑閩東看着那雙瞪向自己,充滿怨恨的雙眼,一股被挑釁的怒火沖上頭,他舉起拐杖狠狠砸向岑拾肩膀,沒聽見聲音,又是一棍,岑拾硬生生扛了下來。
“好好,不愧是我的種,真夠硬。”岑閩東憤怒之下升起一點欣賞,緩緩蹲下,和聲說:“小拾啊,咱父子這麼多年沒見面,實在沒必要鬧成這樣,父子哪有隔夜仇,現在你媽媽死了,我就是你唯一的親人,爸爸找你,也是看你過成這樣不忍心,回到爸爸身邊,爸爸的東西都是你的。”
“呸,”岑拾朝他臉上吐了口唾液,恨得咬牙切齒的面容顯出幾分猙獰,“别tm自認爹,我媽死了,我就是個孤兒。”
岑閩東擦掉臉上的唾液,反手就是一巴掌,力道之大,岑拾臉上頃刻腫起鮮紅的手印,“不孝子,看來你媽的死沒給你教訓,骨頭越來越硬了。”
岑拾怔了一秒,眼珠突然暴出,奮力掙紮,“什麼意思,那個司機是你指使?”
岑閩東站起來,用拐杖抵住他的後背,不以為意地說:“我隻是想吓吓你,她自己慌神撞上去的。小拾,這不能怪爸爸,半年了,好聲好氣邀請你見一面,你硬得跟茅坑裡的石頭似的,爸爸的耐心有限。”
“啊啊啊岑閩東,我要殺了你。”岑拾目眦欲裂,爆發出一股強烈的憤怒,扭脫了身後兩人的禁锢,沖到岑閩東跟前,拳頭砸向他的太陽穴,隻差半寸的距離,卻被那兩人及時抓住,鋼筋般絞着胳膊。
岑閩東氣不打一處,揪住他的頭發拖到牆邊,狠狠砸上去,一下不夠,又砸了第二下,拽起他鮮血糊滿半張臉的頭,語氣狠厲:“又是要我下跪,又是要殺我,你的命都是老子給的,狗東西。”
他把岑拾扔到地上,重新坐回座椅,信手撿起桌面一張保存極好的畫紙,含着意味不明念出上面的字:“連睿廷。”
身心遭受巨大折磨的岑拾陡然一驚,視線甩向岑閩東手裡的畫紙,頂着血流不止的額頭,匍匐到座椅扶手邊,欲搶回:“别動我東西。”
岑閩東躲開他的手,勾起玩味的笑:“你喜歡他?你知道他的是誰嗎?”
他壓低頭,閃着精光的瞳孔射向岑拾,一字一句說着令岑拾心顫的話:“連副部長的獨生子,那可真的是天上月金疙瘩,眼光夠可以。不過你猜,一個簪纓世家的小少爺,要是知道你是個h社會頭目的兒子,他會怎麼看你?”
“啪”岑拾瞬間跌坐到地上,盯着那張畫着他肖像和連睿廷三個字的紙,心跳呼吸同時靜止。
“你以為自己遠離我就能撇清關系,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你出生的那刻就已經不幹淨了,古代還有連坐誅九族呢,你怎麼會天真地以為不認我就能逃出去,你們母子兩這麼多年龜縮在這,風言風語少了嗎?他們認可你們的清白嗎?”
“人的命,一生下來就注定了,何苦掙紮,爸爸給你提供康莊大道,多少人求之不得,你不感恩戴德,還想弑父,天理難容啊,老實回到爸爸這,别想這些有的沒的。”
岑拾木愣愣聽着岑閩東喋喋不休的話,過度失血令他意識越發模糊,頭腦發昏,眼前一片白茫茫。啪嗒,他受驚似的轉向聲源,張大雙眼:“不要,别——”
兩個手下按住他。
岑拾被壓在扶手上,眼睜睜看着火舌燎上畫紙,須臾将他的肖像吞沒,飛到空中,掉下幾片灰屑。
什麼都沒有了。
瞪如銅鈴的眼眶滾出分不清是血還是淚的液體,胸前衣襟爬滿血水,一陣刺耳的蜂鳴持續不斷,他瞥見岑閩東的嘴在動,可一個字都聽不見。身後的人放開他,失去支撐的身體,一骨碌滾到地面,像一坨爛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