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自毀前程!”
“我前途光明,不需要用娶妻來證!”盧彥則不假思索,拍着自己的胸脯,目眦盡裂,“我有能力,我是盧彥則,上馬能戰下馬能言,為什麼要抓住我喜歡鐘少韫這點來為難我?你們的一百個要求我做到了九十九個,難不成就要因為這一個來全盤否定我麼!”
盧臻氣惱至極,“你不懂婚姻是什麼,是兩家人,是兩股力量……”
“我不需要别人的力量,我自己已足夠支撐,況且,父親您與母親這麼多年的婚姻,也并不讓我覺得自己必須要成家。如果婚姻是把兩個人關在籠子裡相看兩厭苦苦磋磨,那我甯願不進入這個籠子。”
“男女成婚天經地義,怎麼就成籠子了?”盧臻沒料到看起來乖巧守禮的盧彥則會有這麼多想法,也怪不得,孩子不喜歡聽他平時對家事的抱怨。
“那年我八歲吧,娘在家裡等了您很久,但她不好出去,就讓我去找您。後來我問了很多人才知道,您在平康裡一家酒樓和同僚小聚,抱着一個美姬。我沖上去,等了很久很久,那也是一個冬日,我凍得渾身僵硬。可是我還沒說出話來,您就一腳把我踢到了路對面,繼續跟旁邊的美姬暢談風流韻事。”盧彥則一字一句,眼角泛起水光,“那天,真的冷透了。”
“你是記恨這個?”盧臻驚詫問,因為這算得上是極其模糊的記憶,如果盧彥則不提,很有可能連想都不會想起來。
“不是記恨,是厭惡。我厭惡那種縱欲的神情,和誇誇其談自以為風流的模樣,從那以後就一直回避這一面。我一直堅信無欲則剛,不過自從遇到鐘少韫,我就知道自己還是逃脫不過。”
沒想到兒子眼裡的父親竟然是這樣,可以說是大逆不道了。但盧臻畢竟有錯在先,如今也隻能扶額歎息。
盧彥則、盧英時都是一樣的反叛,不同的是,盧英時的反叛更明顯,盧彥則的反叛更深刻。
弟弟的仇恨基于親人,但兄長的叛逆看起來是那麼站不住腳,以至于盧臻到現在都不能接受,為什麼盧彥則為了一個琵琶伎,竟然能說出這麼傷人心的話。
誰知追根溯源下來,上梁不正下梁歪,始作俑者是自己。
又能如何呢?
這世間講究門當戶對,你是世家,另一方也必須是,強強聯合,大家互惠互利大抵如此,沒有誰會拒絕送上門來的好處,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情窦初開的愛戀沒什麼分量,說到底過日子根本不會把這一點作為考量。
因此盧臻不覺得自己一地雞毛的婚姻算失敗,京中人士誰不是如此?這反而是人生常态,難不成真要為着那點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把後半輩子搭進去?
“他有一天會人老珠黃,你也會看厭倦。”盧臻用了最樸實的話來勸阻盧彥則。
“我到那一天也會又老又醜。”
“你會遇見更好看、更貼心的,這種人玩玩就好,如果真的為了他不娶,得不償失。”
“世上隻有一個鐘少韫,我有他就夠了,不需要妻子。”
相比起盧臻“不癡不聾,不做家翁”,盧彥則更極端,眼裡揉不得沙。
盧臻氣得鮮血上湧,看這孩子苦勸無果,索性也不管了,等到盧彥則什麼時候想開了就行,現在肯定是較勁兒、對着幹,“好,我現在不管你,等過幾年你就明白了!”
說罷盧臻就要走,這地方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孰料盧彥則喊了聲陳宣邈的名字,這副将當即跑了過來,“盧帥,什麼事啊?”
盧彥則長舒一口氣,擦了擦因為過度激動眼角流下的淚花。父親這兒算是解決了,但是為了讓鐘少韫明白自己是認真的,有必要在兩個人面前表态,“中午備好酒席,不能讓父親空腹來又空腹回去,顯得我不孝順。”
盧臻回過頭來滿臉疑惑,難以置信,這是讓他跟琵琶伎同桌吃飯?!倒反天罡!
若不是在軍營絕對家法伺候!
那一刻盧臻也意識到,這長子是真的翅膀硬了——不對,一直都是硬的,從小時候一直有想法到現在,盧彥則從沒變過啊。
陳宣邈領了命令拔腿就走,雪地裡,鐘少韫呵氣成霜,嘴唇緊抿,那張憔悴的臉凍得通紅,愈加憂郁,嘴角下的痣因為臉色過于枯槁而格外明顯。
像一尊瓷器,輕易就會碎掉的瓷器。
盧臻恨鐵不成鋼,隻能看着兒子先行了個禮,明明面上那麼恭敬,卻小跑着奔向鐘少韫。
今日的兒子熟悉又陌生,像是重新認識了一遍。
天空湛藍,群山迤逦,漫山遍野的白草枯木上全是霜雪。軍中支鍋做飯,篝火聲噼裡啪啦,煮沸的面湯咕噜咕噜,衆人一片忙碌,重重疊疊的身影和嘈雜聲響交織着。盧臻倒是閑了下來,終于不再是高高在上指使所有人的宰相與家主,反而成了一個局外人。
他想起盧睿範提起鐵錘砸死花月溶,又想起盧英時偷跑進祠堂拿走古雪刀,現在他的記憶多了一段,那就是盧彥則背對着他奔向了一個他看不起的微賤琵琶伎。
這琵琶伎還是盧彥則一力培養的的眼線。
棋手被棋子左右感情,真是荒謬,怎麼可能呢……
盧家這三個孩子,都不省心,那麼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呢?盧臻的身影有些佝偻又有些滄桑,背過身去,不讓旁人看到當朝宰相、盧氏家主落魄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