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修繕在即,李昇辦了場法事,昭告天下,敲一次鐘就要一千錢。除此之外,西市也即将開設年年都有的“瓊琚之宴”。這種熱鬧溫蘭殊是一定要參與的,他心裡明白,所以借故白龍魚服出行,化名“白毗羅”。
他頭發微蜷,披散在身後,眉心墜了一顆指甲蓋那麼大的翡翠,跟平日莊嚴在明堂上的姿态截然不同。白底的錦袍上鹿王本生圖的暗紋流轉,紅玉璎珞翡翠扳指和金子挂墜,點綴着不染纖塵的白。
長安之前遭到兵戈焚毀,這幾年算是重建起來,工部縫縫補補,才勉強讓坊市有了曾經的輝光。街上人潮如織,聽聞國師要開道場,紛紛往大慈恩寺去了。芸芸衆生各自有着念想,這讓李昇不禁心馳神往,回到了自己還不是皇帝的時候。
其實他能即位也是始料未及,全靠序齒排在前面,他是一點兒也不得寵,因為親娘是龜茲人。
名字也很好聽,白淨梵,宮中喚她白娘子。
龜茲國很早就陷落在漫漫黃沙裡,大抵王朝享國日久,開疆拓土的勢頭就會消減下來,逐漸廢了軍備,被虎視眈眈的胡人蠶食鲸吞一部分領土。對于皇帝而言,頂多是那條商道自此不歸自己,拿不到一些過路費和小國朝貢罷了,跟真金白銀的軍費和活生生的人命比起來,還是各自安定種地的好。
李昇沒見過龜茲,傳到他娘親這一代,早已沒了純正龜茲人的長相,她自以為已經和漢人差不多了,卻在素手調弦的時候,被人調笑是胡姬,包括以後被送進宮,也是以龜茲人之名。
她生在漢地,長在漢地,說的是漢話,彈的是漢人的曲。夜月鳴筝,腦海裡從未出現過一時片刻的龜茲,卻還是要被冠以龜茲人的名号,包括皇帝巡幸蜀地,義無反顧把她抛下。
她是胡人。
所以她即便死了,也沒什麼重量。她沒有母家撐腰,兒子尚小,陪伴她時間最長的應該就是那架卧箜篌了。饒是如此,叛軍來之時也付之一炬,李昇抱不動箜篌,他手指死死扒着箜篌的柱,被白淨梵拽了下來。
他想留點念想,不至于在白淨梵死後,什麼都找不到。他坐擁天下,想找到母親的屍首,卻怎麼也回不到故地,找不到那座墳丘。蜀中的山太多了,墳包也多,一到清明節煙火漫山,他找不到,他知道母親就在那兒,但他不知道向哪邊哭。
李昇覺得白淨梵就像一陣風,自由來去,她在箜篌上寄托了很多,最終值不值得,又有誰能明了?這會兒看到樂坊胡姬彈着箜篌,曼妙音樂入耳,周圍彈钹搖鈴的舞女應着節拍,舒展腰肢,紛繁靓麗的服飾和白皙深目,異于長安其他景色,獨成一道風景,引得衆人駐足稱贊。
聶松跟在他身後,“主子……”
李昇轉動着扳指,“怎麼了,柳度那裡有沒有消息?查了一個月,朝華什麼情況都沒查出來?雖說女英閣和柳家祖上關系甚密,但都多少年了,不至于念着高祖曾祖的人情吧?”
聶松低聲道,“查到了一點,朝華前幾日出現在建甯王府,随後消失了。”
“朝華弑君,又找建甯王?有意思。溫行和權從熙不睦,估計也是猜到了。可惜,滿朝文武都覺得,溫行是因為當初小殊……”
李昇說到這兒,哽住了。
溫蘭殊是為了他才命懸一線的,兩人相依為命的時候,他才隻有十三歲,有什麼能耐?要不是溫蘭殊一人一騎,救他出險境,他怎麼會有今日?而且那次回來後,溫蘭殊手上還多了條深疤,任他怎麼問都不說。
他怎麼對溫蘭殊的呢?李昇以往一直覺得全天下人欠他和娘的,所以在利用溫行的時候沒有一絲愧疚,可是在溫蘭殊打自己耳光之時,他一點兒也不惱怒,頗有一種終于不必再裝的感覺。
“主子。”聶松不知當不當講但還是說了,“溫侍禦忠心體國,分内之事。”
“是……是啊。”李昇心稍微抽痛了下,“對我那般好又不計回報,我也樂得做個明君。可是聶松,有些事情不是我能控制的。他……”
李昇不知該怎麼講,他迎着人潮,看見其中黃衫的溫蘭殊和堂弟溫秀川、太常寺主簿謝藻,慌慌張張逃到巷尾,害怕被溫蘭殊看到。
眼見溫蘭殊臉色一絲陰霾也沒有,對着市集上的小玩意兒評頭論足,一旁的溫秀川指指點點,謝藻捋着胡子,咂摸着玉石成色,三個人其樂融融,腦袋湊在一起小聲讨論,最後出了個數,買下貨郎的一塊白玉。
李昇不敢說話,他隻敢這樣偷窺溫蘭殊,因為隻有這時候,溫蘭殊才是松弛自然的,一旦看見他,就變得戾氣十足。
眼看溫蘭殊走了,李昇來到貨郎面前,“你的東西,我全要了。”說着給了一錠金子。
貨郎看了眼自己箱子裡琳琅滿目的小玩意兒,先是愣了一刻,緊接着說了半天好話,大抵是推銷自個兒别的東西,或者客人好眼光……李昇沒耐心聽,聶松抱着箱子,跟在他後面,也一起走遠了。
·
大慈恩寺彙聚了不少人,知客僧在鐘樓前,大緻強調了幾句,敲一次,一千錢,佛丨度丨有丨緣人,也度有錢人。長長的方桌上是冊子,記錄誰敲了,方便之後對賬,旁邊的兩缸蓮花和彩色步障,看起來還真像那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