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振旅亭。
平戎軍明日入京,文武百官會在開遠門迎接。這次入蜀淹留許久,朝内外甚嚣塵上,大多覺得權從熙會擁兵割據,盡管平戎軍内部并不知情,依舊在前線厮殺,還擊退了蠢蠢欲動的南诏兵士,收獲頗多。
夕陽西斜,行軍司馬桓興業清點人數,他自振旅亭出發,行至半山坡。
俯瞰下去,平戎軍安營紮寨,連綿如雲。細細劃分下來,一個軍一萬五千人,正好可以分出十五個“都”,每個“都”設有都頭,如此便能方便管轄。這十五個都,又被分成三部分,分别是上中下軍,中軍主帳裡燈火比一邊的小帳篷要更加明亮。
不過桓興業知道裡面坐着的不是權從熙,因為權從熙早他們一步率先入京師——皇帝讓主将先回京“述職”,剩下的留在城外,為的不過是防止臨門一腳生變。
這麼做也無可厚非,手裡面一萬五千的精銳,真要打起來也不是好事,而且權從熙起于行伍,深谙兵士心性,可以說打一路能招一路的兵,流民也能被權從熙訓練得無比剽悍。
桓興業歎了口氣,現如今權從熙是建甯王,這樣回去要怎麼封?小皇帝上次也真是沒把門的,任溫行勸阻半天不可貿然封王,卻還是以再造山河之功,給了權從熙一個王爵。
相比之下,溫行推辭了王爵和公爵,因為溫行覺得自己所作所為不足以封王封公,那時候權從熙說,封王好啊,多點錢糧,分給手下人,入朝也說得上話。
平戎軍兵馬使鐵關河踏着山路走來,“桓司馬,又在清點呢。”
桓興業疲憊地笑了笑,“鐵将軍怎麼有心思過來?今晚有犒賞,中軍大擺宴席,你們又是拼殺又是舟車勞頓的,該歇息才是。”
鐵關河聳了聳肩,“武人命該如此,不像他們文人,讀幾本書就覺得了不起。要不是我們守山河,全長安一本書也放不下。”
得,這鐵關河又是念叨溫行和權從熙的宿怨呢。
山間微風習習,遠處的喝彩聲傳過來有些模糊。兵士大多出身窮苦,大多心服權從熙,這可是建甯王啊,依靠戰功封的建甯王,誰人不服?鐵關河就是其中一個。但是桓興業寫了會兒冊子,忽然覺得不對。
等下,我好像也是文人啊?
鐵關河似是全然不在意,仰頭喝酒壺裡的酒,他向來桀骜不馴,鬓發也不好好梳,給人的感覺像是胡人蠻子,“這次回京,我是不是能有幸遇見溫行啊?”
桓興業很不得趕緊捂住鐵關河的嘴,“你小心點吧,被人發現對當朝宰相大不敬,夠你吃一壺。”
鐵關河哈哈大笑,反正四下無人,肯定自己想說啥就說啥,“這裡隻有你我,我怕什麼?诶,他是不是隻有一個兒子,叫什麼,溫蘭殊?溫蘭殊是不是也來過蜀中?哎呀,沒想到回京師依舊能看到這麼多老熟人。”
桓興業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這武人說話沒個把門的,“明天皇帝駕臨,你可把嘴閉上别胡說了。”
望着遠處沉沉暮霭,鐵關河的目光像極了草叢中的餓狼,手裡的長槊在背後轉了一下,一不小心打中樹枝,結果一大叢樹枝落在地上,嘎吱嘎吱響,得虧桓興業躲得快,不然被砍下來的就不是樹枝而是他的頭了。
“來日……方長麼。”鐵關河喝完酒,順手把酒壺放進囊袋,“我上山走走,你繼續。”
桓興業:“……”
權從熙不拘一格,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鐵關河,脾氣拿捏不清,跟匹野馬似的,每次站在桓興業身邊都讓他惴惴不安,之前軍中有人說過,鐵關河掌控兵馬,有次行軍沒糧食直接吃人肉,把桓興業吓得夠嗆。
到底是傳聞還是事實,大家捉摸不清,但還是一邊倒相信這是真的,因為軍士食人肉屢見不鮮,尤其是在天下大亂的現在。往上數三百年有,往後三百年估計也是這樣。再加上鐵關河性格粗暴,真的像是那種為了目的能不擇手段的人。
是以鐵關河有個外号,“蜀中鐵虎”。把人比作老虎,可以說是誇這人作風嚴厲,剛直不阿,勇猛無比,也可以說是殘暴不仁,狠戾寡恩,全看怎麼理解。
現如今看來,鐵關河肯定理解為前者。桓興業有時候就很慶幸,還好他跟鐵關河同僚,不會阻礙這人的路,不然那根長槊是真能砍掉他的頭。
桓興業咽了口唾沫,也不知道這溫相該如何面對早有龃龉的權從熙和鐵關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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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内一片喜氣洋洋,今日是獨孤逸群的婚宴,按照大周的禮節,韓宅和獨孤家都會置辦宴會。溫蘭殊本不想來的,奈何蕭遙把他拉了過來,并說你不來就是心裡有鬼。
溫蘭殊就反問,那你和柳度呢,為什麼我輸給柳度的香囊又給了你?
二人裝作不和睦,一前一後從馬車上下來。新郎獨孤逸群一身喜服在門前迎客,什麼侍郎尚書啊都來了,其實也不是看他的面子,主要是韓相女兒出嫁,來湊熱鬧刷臉熟随禮表示意思的。
至于溫蘭殊麼,他搞不懂自己是備厚禮好還是薄禮好,最後包了點東西,放在檀木盒子裡,提着過來給了獨孤逸群旁邊的奴仆。兩人自從上次之後,再次相見分外尴尬,尤其溫蘭殊敏銳發現,原本獨孤逸群時常帶在身上的舍利香囊也不見了。
也罷,看來是真的放下了。
溫蘭殊點頭微笑,“恭喜,祝白頭偕老,子孫繞膝,青雲直上,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