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彥則回到自己書房,關上門,鐘少韫已經把他起居的地方整理得妥帖,一塵不染,所有書都整整齊齊擺好,順應盧彥則最基本的習慣,是經史子集的分類。桌案上還有一碟子京中西市買來的餅子。
見他走近,鐘少韫有點緊張,怯生生站了起來,身上的劇痛使得他眉頭一皺,強忍着,擠出一絲微笑,“你回來啦,前院怎麼樣?”
“哦,沒什麼,一直都是這樣。”盧彥則揉了揉酸痛的眉心,“陛下已經讓我帶領效節軍了,我申請今歲防秋,剛好帶着效節軍去曆練曆練。這樣一來,守在京師的就是雲骧軍。平戎軍還在外面耗着,不知道具體什麼意思。”
“平戎軍不大可能反。”鐘少韫擎着燈盞,“權從熙沒有家室,不可制,不過他手下的人并不如此,大多家眷都在關中,誰都想趕緊打完仗回來拿賞錢。”
“嗯,其實我也很放心,隻是十六叔前幾日在廷議的時候關心則亂,想來現在在渭南做事,也反應過來了。”盧彥則飲了口茶,面前鐘少韫眉眼溫和,卻因常年營養不良過于瘦了,高高聳起的眉弓,和層層疊疊的眼皮、直挺鼻梁,都表現出胡人的特質,給盧彥則的第一印象,是幹枯了的金色花。
“你這幾日就别在長安走動,忘了前塵舊事。我會找個合适的時機,放你走。”
“我不能留在你身邊嗎?彥則,你教我那麼多,我想幫你。”
“绮羅光,你是不是忘了,當初在鳴珂曲的時候,像我這種出身的人都是什麼人?”盧彥則當即叫出了鐘少韫原來的名字,“我教你讀書,讓你有安身立命的本錢,就當我積德行善,互不相欠。”
鐘少韫啞然,颔首的時候,臉頰深深凹陷,露出兩道陰影,“是。可我覺得,你不一樣。”
“我有什麼不一樣的。”盧彥則自嘲地笑了笑,“不過是糟爛的家族裡一個不那麼糟爛的世家子。你看到我娘癔症,你覺得我心裡該怎麼想?你以為,我應該心痛,恨不得能夠替母受過?不,不是的,我第一反應是她怎麼這麼煩,從小到大見到我,問的第一句話永遠是功課學得怎麼樣,有沒有好好聽老師的話,至于别的她從不在意,寒暄完後就像陌生人。”
“所以我基本上沒想過從文,她讓我看書我偏不看,她讓我乖乖留在她身邊娶妻生子我也不,我就想帶兵打仗,出将入相,前幾年防秋,我去邊關,頓覺天高海闊,再也不受拘束,直到收到了她的家書,我才意識到,我一直都是她手裡的風筝。”
鐘少韫第一次聽盧彥則講這麼多話。
“我們這個家不過是保持表面和睦,就已經用光了所有氣力。我小時候會在酒樓門口等爹,告訴他娘一直在等你,然後呢,我爹攬着一個美姬,沒看清楚我是誰,一腳把我踢到了路對面。他成家太早了,早到還沒見過婆娑世界,就已經被迫收心在家,隻能面對一個‘妒婦’,每次納妾都會引起大風浪。”
“我娘就這樣,漸漸變成了一個瘋子,她會找到小妾,用滾燙的漆畫她們的眉毛,一邊畫一邊說,看看你還敢不敢對鏡梳妝勾引主君。爹被她鬧得心下難安,就會來找我訴苦,可我什麼都不會說也不會幫他,所以他就跟我說朝廷上的事兒。”
“我娘就會去找二郎。二郎聽風就是雨,會一起罵小妾,說那些女人都是狐媚子,是來勾引爹的。到後來,他經常毆打小妾,我隻要出手管制,二郎就會說,我也被那些狐媚子迷着了,要找道士給我驅邪。三郎出生後,這些情況不減反增,最終在七月的一天,二郎拿着鐵椎,走進後院,當場打死了三郎的母親,僅僅因為妖道說,有妖邪作祟,而算出來的方位剛好是三郎母親的院子。”
鐘少韫握着盧彥則的手背,“你以前從未對我提過。”
“我羨慕三郎,他生在我們家,卻和一切都沒有關系。他是自由的,不受拘束,想離家出走就離家出走。可我總是敗興,想他回來,跟我在盧宅一起爛下去好了,誰讓我們是兄弟。”
鐘少韫終于壓抑不住,他蓦然湊近,“你為什麼不選我呢?我可以和你一起啊。”
“不。”盧彥則抽出自己的手,“世家的腌臢事,你不要牽扯進來。”
聞言,鐘少韫垂下眼眸,“那你告訴我,我姐姐的案子可有人追查?獨孤逸群是不是把這件事壓下來了?”
“你已經不是绮羅光,你是鐘少韫,你應該和這一切撇開關系,你和阿皎沒有關系!”盧彥則怒吼,他是真的不明白,為什麼鐘少韫明明有了離開無邊地獄的由頭,時機也對,卻一直要回頭看已經改變不了的事情?
難不成就像盧英時,因着母親之死,再也無法真正走出陰影?
“那就是壓下來了。沒關系的彥則,我不會影響到你。”鐘少韫一隻手捧着盧彥則的側臉,“我一直……都很感激你,隻不過我能給的你都不缺,現在想想,我唯一能給的……也就隻有我自己。”
“你說什麼?!”盧彥則訝然道,“你是不是瘋了?”
鐘少韫猝然靠近,輕吻了盧彥則,另一隻手繞過他的肩膀,手指尖落下一根銀針,紮入了盧彥則的肩胛。
他輕輕舔咬着盧彥則的唇瓣,并不敢撬開對方的牙關,雪白的袍擺四散,猶如蓮花,又猶如蕩起的漣漪。
盧彥則沒有防備,被他吻得心潮起伏,瞳孔乍縮,緊接着銀針發揮作用,上半身酥酥麻麻失去知覺,轉而躺在地上。
蠟燭此刻也合時宜,剛好滅了。
“绮……羅光……”盧彥則已經不能說出話了。
“藥的名字叫提羅伽,梵語裡日光樹的名字。你很喜歡聽我唱梵語,我也很喜歡給你唱歌……你說的自由很好,可比起自由我更喜歡你。”鐘少韫在他耳旁輕聲說話,跨坐在他身上,上半身匍匐了下去,額角緊貼着咚咚直跳的心髒,“我很喜歡彥則,很喜歡很喜歡……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鐘少韫趁着前院紛亂之際,合了門子就打算出去。
他前腳剛邁出院子,迎面撞見了盧英時。
“是你。”鐘少韫停下腳步,“你也是來勸我回去的?”
“你是嫌犯,對你來說外面很危險。”盧英時左顧右盼,确定兩邊沒有人後,拉着鐘少韫的手就又回到了盧彥則的書房,他踹門的動作非常熟稔,進屋一看,蠟燭還亮着,盧彥則躺在地上,“你對他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