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英時啼笑皆非,盡量控制自己不笑出來,“你别哭了,哎我說你……你别哭了,你要不跟我堂堂正正打一架,雖然我打架也不一定輸,這樣可能你更難受……”
裴洄回過頭來,目眦盡裂,眼裡的紅血絲在燈光映襯下有點像窮途末路的野獸。
哭聲停止,盧英時謝天謝地,撿起地上的手帕,擦了擦自己的刀,上面的篆文依舊深刻。
亘古霜雪,至高至潔。處變不驚,忠勇不怯。
裴洄張大了嘴,“古雪……古雪刀?”
盧英時像個沒事人,“哦,你認得?我以為你不知道。”
裴洄的心情一下子變得虔誠起來,“開玩笑,本朝誰沒看過《晉陽舊事》?誰不知道漁陽王揮舞古雪刀戰場殺敵的飒爽英姿?尤其現在,國運有些不大好,大家就更愛看忠勇戰将戰場殺敵,或者俠客仗劍四方。”裴洄抹抹眼淚,少年人的淚來得快去得也快。
“那我走了。”盧英時擦得差不多,就回了鞘,把刀背在身上,“再見。”
“不是,你要去哪兒啊?”裴洄問。
“你不是說了嘛,俠客仗劍四方。不過我用的不是劍,是刀。”
裴洄:“……”
盧英時要仗劍天涯?
盧英時要當大俠?
裴洄腦子裡一團漿糊,感覺像是有一大團蜜蜂飛來飛去。
“而且我走了,你就是第一了啊,你應該開心才是。走咯,以後有緣再見吧,沒緣就再也不見。”盧英時揮揮手,面無表情,小包裹裡面滿滿當當,估計裝了不少細軟。
“啊……盧英時,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情。外出需要文牒,定居需要保人,你怎麼謀生?你現在什麼都沒有,說出去不是大俠,是‘流氓’啊。”裴洄顯然更現實,“雖然大周對于遊玩山水的纨绔子弟沒什麼局限,不過你……你要去哪兒?”
“去真正自由的地方。我覺得朝廷實在是太烏煙瘴氣了,我沒有出頭之路,今天又打了人家禦史中丞的兒子,我爹讓我在祠堂跪一晚上,我才不跪呢。”盧英時攤了攤手,“反正我爹兒子多,不缺我一個,但我也不想說走就走,所以就把祠堂供着的古雪刀拿出來了。”
裴洄的小腦袋瓜有點不夠用了。
“你為什麼說朝廷烏煙瘴氣啊?你能進崇文館,之後依靠父蔭,何愁不能入仕?”
“我知道啊,可是十六叔那麼厲害那麼好一個人,不被朝廷重用,這樣的朝廷,你我不效力也罷!總有出頭之路!實在不行,我就學五柳先生,我種地去。”盧英時已經謀劃好了自己的未來,“我不像你有爵位要繼承,我呢,是個庶子,家裡的東西沒我的份,也常常被人當眼中釘。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不想再過了,沒想到我臨别長安,遇見的最後一個人是你。”
原來盧英時想走是因為……溫蘭殊被棄置閑散啊。也對,溫蘭殊早些年的确足夠驚豔,十八歲中進士,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溫蘭殊在之後會步入台閣,再不濟外放曆練,步入朝廷權力中樞,但皇帝對于溫蘭殊的安排可謂是讓衆人大跌眼鏡。
最有希望成為未來中流砥柱的人,就這樣被排擠去了太常寺,佯裝酷愛山水,無心政事。
“盧英時,我覺得你還是好好想想吧。”裴洄難得理智了下來,“雖然我也覺得,陛下這樣安排溫十六不對,可是陛下這麼安排肯定有陛下的意思……”
“你在為你小舅說話,你小舅是令狐公的外甥,也就是韓相一黨。”盧英時道,“我才不管陛下什麼意思,當初兵變,魏博軍殺進京師,要不是十六叔,陛下早不知道哪兒去了,後來更是十六叔護送,才有了現今的皇帝。怎麼,立功就是這樣的下場?這樣下去,誰會給大周付出心力——”
裴洄馬上捂住了盧英時的嘴,“可不敢胡說啊,可不敢說。”
“你捂我嘴我也要說。”盧英時扒拉開裴洄的嘴,“我就是這麼一個人,裴洄,你今天算是認識我了,表裡不一,離經叛道,性情乖張,以後他們會這麼說我,為了防止你誤會,我告訴你,我就是這樣的。”
“你能放得下你爹娘?”裴洄試圖挽留。
“不是所有爹娘都跟你爹娘一樣,對你抱有期待。我攻書學劍,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讓他們高興,反正他們眼裡也隻有那幾個嫡子,我這個庶子隻要别違法亂紀就行。”
本朝由于高門聯姻,所以在嫡庶上也看得分明。嫡女庶女差别不大,不涉及繼承的問題,一旦到嫡子和庶子,哪怕表面上一團和氣,私底下也會互相攻讦。人嘛,誰不想多來點錢和地?
曾經有人批判過這種行為,可惜批判歸批判,腦子長在人身上沒法改,要改也隻能讓男子别納妾,讓這世上隻有嫡子——可惜,絕無可能。
裴洄也有幾個庶兄,不過繼承爵位的是他,蕭夫人隻在他身上傾注心血,他有才,幾個兄長待他良善。但隻有裴洄知道,其樂融融的背後是母親哭眼抹淚,又無可奈何,誰讓大周的的确确允許男子納妾呢,身邊有幾個男人不納妾的?蕭夫人也不願去責怪妾室,畢竟納妾入府的是裴洄父親。
導緻裴洄一直以為,有妾室的家就應該像他家一樣。
“你走了,那你娘呢?你娘不會記挂你嗎?”裴洄想借助母愛的牽絆,把盧英時留下,“你那麼優秀,她一定為你驕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