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有的感情——親情、友情、師生之誼、崇拜、敬重、鄙夷敵視或是少年不可抑制的懵懂,在我的世界裡,都是她,隻有她。
她最後一次來見我,變得很冷淡。仿佛我不再是她的聿策,而隻是使臣聿策。
她實在是很聰明,其實我在得知她齊地改制的政策時就知道了她比想象中聰明,是我心中理想的太傅人選。可她是我的對手。
但在她微微将我的陰謀撕破一個口子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難過又絕望地想,她真的都知道。
她問我為什麼不叫她長姐,我心中想着因為她不是文家的人,也不是我的長姐,現在大家撕破臉皮就更不需要這麼稱呼。可是我也不喜歡叫她文懋卿,文懋卿牽扯了太多人、太多我不知道的、懦弱的過去。
“我若是不想讓,你是奪不走的,聿策。”她忽然背過身慢慢向着殿門走去,恍然間我覺得她要直直走進殿外無邊無盡的黑暗中再也不回來,我向她走過去,想拉住她。
文懋卿的腳步突然停下來,我也立刻退回腳步,收回手。
文懋卿說:“天子就一定是沒有心的麼?聿策,詭計心術陰謀陽謀都是無可非議,可如果做帝王一定就要沒有心,那一定是他不夠強大,他不能開疆擴土、不能削弱權貴、不能護佑萬民、不能廣納賢能,他什麼都做不到,不能堵住朝臣天下悠悠衆口,所以才不敢有自己的喜好、不敢在乎身邊親友,隻能以帝王冷硬為借口隻剩一具空殼。”
我從來不是冷硬的人,我有着雄心抱負,也憐憫蒼生,我想向她說明,卻發現她的表情不像是在諷刺、反駁或者鄙夷,而是叮囑、勸谏、教誨。
月光照着文懋卿的臉,我恍然想起我也曾和她這樣面對面站在月光下,那個時候她雖然落魄卻依舊對我笑得眉眼彎彎、勝券在握;可現在她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臉上卻沒有一絲愉悅,也沒有一絲對我的溫情。
可是她說:“聿策,你也是我的弱點。”
我忽然釋然了。
這才是愛衆生的天子,哪怕面前之人是她的對手。
我說:“我會為長姐結兩國之好的。”我已經看清了,我要遠赴邊境,再無回朝可能,這是她對我最大的包容與原諒,這是天子對臣子最後的妥協。
可是她又說:“最後一件,我想告訴你,我們會等你回來。”
我的心又高高吊起來。那時候我還不懂。
文懋卿沒有絲毫猶豫停留,她慢慢消失在我的視野裡、消失在這高高的宮牆中、消失在無邊的月色下。
殿門前的兩道身影現在隻剩下我一個,可是我明明記得她的第三個願望,那天晚上她也似乎回到我身邊說等我回來。
這是真的嗎?我後來問元忠,他說天子出殿門後沒有再回來過,我不相信,元忠一定是看錯了;可後來他也說他隻在外殿候着,說不定天子是出了内殿又折回去找我——我覺得這個說法比較可靠。
是她頭也不回是真,還是她說等我回來是真?
我一時有些不太清醒,仿佛這些跪伏在地的人是虛幻的夢而她在時才是現實,我做了很多想做的事,世人稱我聖人之德,可我依舊不敢回去。
因為我忽然懂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