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宮牆将城裡宮裡劃分成兩個世界。城内熱鬧,宮裡冷清,但都因燈會大典加嚴巡防。
愚人選這時候動手,聰明人也選。
熱鬧有熱鬧的好,煙火禮炮慶賀之聲可以掩蓋一切陰謀。上元城内湧進大量慕名而來的客人,散在城中每條街道,每個府門。
冷清也有冷清的好,死寂之下足夠埋葬無聲無息的死亡。天子禁軍巡防隊伍按路線探查着每一個可疑之處,檐下有兵士駐防。昏暗的紅牆,搖晃的燭光,從影子裡長出的黑手,那手一挨着人,就叫人斷了氣息。
駐防兵士毫無知覺地被拖走,片刻又上來一個新兵。沒有人看出區别。
“殿下。”栎安宮女史在外等候,見着文懋卿來對她行禮。
文懋卿見女史面熟,又上了年紀,看起來似乎腿腳不便,急忙扶她起來:“吾才從燈會上回來,聽說王世婦有急事求見,所以未更衣便來拜訪,還請姑姑莫怪。”
“奴不敢。”女史恭敬回道。
文懋卿又說:“有事讓阿瑜通傳便是,何須勞煩姑姑?”
“奴不敢。”女史似乎隻會說一句話,文懋卿也不再多言,由着她帶去王世婦殿中。
“王世婦?”文懋卿甫一入門,卻不見中殿有人,而門後吱呀響起的關門聲,卻叫她大感不妙。
文懋卿心知中計,立馬回身想要出去,卻遠不及殿門關上的速度快,隻能撲在門上。這門是開不了了,可屋子裡還有個人,文懋卿無奈,隻好立刻去救治王氏。
王氏口角流血沾染衣袍,卻死死撐着坐在案幾前以指在絹帕上寫着什麼,見文懋卿來,氣力卸了一半,文懋卿撲将過去抱住她不讓她摔在地下,抱住王氏的那一刹那,隻覺胸口一陣刺痛,卻顧不得許多,一心試圖将王氏扶起。
“殿下……”
“王世婦!”文懋卿從沒想到這樣柔弱的女人可以有這樣堅強的力量,她将王氏的胳膊搭在肩上,帶她坐在中殿榻上,“你撐着。”
文懋卿找尋一切她可以用上的東西砸門,門扉巋然。她隻好另辟蹊徑,盡可能發出聲響引人過來,栎安宮足有二十七世婦,總會有人發現不對勁。
“妾對不起殿下。”王氏聰明,自然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死局,“殿下……妾見……見不到聿策最後一面……煩請、煩請殿下轉交……”
文懋卿急忙回身看王氏狀況,她用盡所有力氣也隻能牢牢扣住小榻邊緣不掉下去,将絹帕塞在文懋卿手中,已是油盡燈枯之貌。
“你死了,我便要成為衆矢之的。”文懋卿恐吓道。
她見過許多人死去,因為疫病、因為饑餓、因為仇殺、因為獻祭……他們的眼睛閉上之後就再也不會睜開;可她從沒有想過會再一次切身地感受一個人的身體慢慢從溫熱變涼,感受一個人的氣息在自己身上漸漸消失。
她以為她已經忘了,她以為可以忘了黃沙之中衛宮伯為自己擋劍的那一幕、忘了謝夫子血盡而亡,以為忘記了他鮮血的血腥味、忘記了人死後身體會變得很涼……可是原來她沒有忘,這一路她拼命成長,就是因為她沒有忘。
“不會的。”王氏眼眸慢慢閉上,“殿下……妾對不住你……下輩子當牛做馬……”
“王氏!”文懋卿咬着牙,第一次痛恨自己的無力,“撐着!”
“殿下……”王氏苦笑着搖搖頭,說道,“殿下……孜夫……小心……”
文懋卿停住了步伐,她甚至都還沒有走出殿門,就知道已經沒有必要找醫師了。
她輕輕地将王氏的屍體平放在羅漢榻上,仔細看她是否有傷口,沒有。按照裴無憂當日所言,王氏中毒死狀應有如憂思、勞累過度,絕不會像現在一樣嘔血。
王氏面容平靜,她說不上什麼悲痛,左右不過兩面之緣,哪裡稱得上情誼呢?
可她依舊心底悲涼一片,憤恨一片。
對于高高在上的齊王來說,世婦不過也是奴才一個,小小奴才的命能夠陷害當今太女,他一定覺得自己聰明極了,可小人物的命就不是命嗎?
小人物,也是别人的女兒,别人的母親,是活生生的人。
她為王氏整理好衣飾,為她拭去面容上血污後起身,左右環顧,忽然取了蠟燭開始在離他們最遠的寝殿點火,又将窗戶紙都捅破了,高呼:“走水了!”
一呼激起百應,宮中果然有人往這邊跑來:“王世婦殿内着火了!”“快救人!”
曾幾何時,從宮門锵锒刀兵碰撞之聲逐漸逼近,有人一刀劈開大門。
“殿下?”文懋卿應聲擡頭看過去,原是衛風,他一臉驚疑不定像是不知道為何太女會在此處。
“宮伯大人,”文懋卿對衛風道,“勞大人差人好生處理王世婦身後事。”
“唯唯。”衛風行禮道,“請殿下與臣一同觐見天子。”
“事情遠未結束。”文懋卿拍拍衣袍站起身,臉色淡然,隻是臉上、衣裳、手中都沾着血迹,怎麼看都顯得詭異非常,“先去東宮。”
春夜寒涼,文懋卿擯退所有宮人,秉燭走到白日裡空空的書室,在牆上敲打幾下,打開一個神龛,從中取出一卷書冊,藏在衣袖之中,滅燭和衣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