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染血的長刀被流沙吞噬。
遠處有人來。雜亂的車輪印、人和馬的腳印遠遠朝這裡延伸,像一條蜿蜒前行的蛇。
雙馬并辔拉一小辇,辇蓋如日,由四方寶相花立柱撐起,每面有竹簾珠串薄紗相覆,隻能依稀看清裡頭坐了一個人。
随從四位轎夫,面色如常、竟無半點疲态,腳下如飛、腳印淺淺,風一吹就被黃沙吞沒,半點痕迹也不留。
黃沙!
這風卷起的是黃沙,耳邊呼嚎的是黃沙,你看,就連那翕動的、像是呼吸的流動的水,也是黃沙。
雁鳴突兀劃破長空,為首的轎夫使了個手勢,便喝止頭馬停下,右手下意識摸向自己的腰間。辇中人疑惑還未出口,好幾處流動的黃沙中,幾道人影破空而出,甚至有不絕之勢,驚起老馬幾聲嘶鳴。
“王姬請勿出辇,小臣去去就來。”四人從辇下抽出長刀,随即便是兵刃相接、血肉劃破之聲。
辇中人先是一愣,下意識摸了摸頭發,又摸遍衣裳——她沒佩戴簪子也沒随身帶着匕首,最後遍視辇中——均由軟布包好,哪來鋒利之物?
她阖眸深深吐出一口氣,抑制住手腳的冰涼與顫抖,将小辇兩邊窗邊的封口打開以留一條生路,環視左右,最終将盛水的瓦罐蓋子敲開兩半,又将水壺握在手中。
“何人竟敢刺殺天家貴人!”
“文懋卿不過質子,何言貴人!”幾乎與黃沙融為一體的刺客隻答了一句便不肯多言。
辇中人——被喚作文懋卿的天家貴人,她從窗邊封口看向辇外——轎夫四人武藝非凡,一招一式法度井然、大氣蒼莽,是天家軍隊訓練的招式;她又看向刺客,身法靈巧詭秘如蛇,正是克制轎夫武藝的招式。
未免太巧。
她心裡起疑,卻也知道這辇中無法久待;好在刺客身手雖巧,卻透露出些許生疏,這為她争取了些時間思考對策。
她立即掃視這三不管——天不管、地不管、人不管——的沙漠中有何處可以藏身……天無絕人之路,就在——
轎辇門簾外一聲劍鳴響起,她狼狽躲過摔倒,急忙将水壺往前一潑,口中喊道:“柔然毒藥,消肌腐骨,贈予閣下!”
刺客如火燒般縮回手,她趁機從右邊窗口一躍跳出,在黃沙中滾了幾圈堪堪停住,立即起身,那人心知被騙,急令劍出鞘,将那竹簾珠串割斷大半,卻刺了個空,不過片刻翻下轎辇,持着一柄泛着冷光的劍朝她眼前刺來。
她急急側身,将外袍揮起,任劍身刺穿衣袍,順着劍來的方向将劍越繳越緊,借力沖上前,那人一驚,手卻被她衣袍繳住不能棄劍而走,眼睜睜看着文懋卿近身捏住他的後脖頸,一手用碎瓦片刺穿他的喉嚨。
這一幕何等熟悉?那刺客恍惚間想起早年天子春獵,便是如此獵殺皇山中的野狼,而他此刻,是那被狩獵的牲畜。
文懋卿被濺出的血液激得眨了眨眼,看着甩開刺客圍過來的四位轎夫,急急吩咐他們一同躲去數十步外還未被風化的石頭壁下,低聲問道:“隴西芮方驿站中有人尚存乎?”
她離家這些年,每日都盼着回來,夜夜溫習從柔然出使回朝需要經幾個驿站,曆幾道手續,隻待歸來時不會失了天家風度,不會誤了歸家路程,卻不料用在了此時。
按道理,王姬回朝,近驿站管轄範圍當有驿丞相迎,為他們整頓行囊,或換衛兵護送。如今本該見着芮方驿丞的地方卻隻有刺客埋伏,隻怕兇多吉少。
果然為首者凝重搖頭道:“未見身影。”
“你四人雖武藝高強,但哪能敵他人多勢衆?刺客的目标隻有我……”
“王姬可是想叫我四人趁亂逃走?我等甯死不願棄王姬偷生!”
文懋卿心下無語,她從未有過等死這一愚蠢想法,卻也隻好順着轎夫的話說道:“既如此,你們聽我說,我朝與柔然交界處往東北數裡有密林數百田,樹高二十丈,内有擋路君數十窩;隻要你們其中一人騎馬将群狼引來此處,我自有辦法制服賊人。隻是密林在柔然境内,遇柔然人危,不敵群狼死,可敢行爾?”
“為王姬,萬死不辭!”先前為首的轎夫受命而去,“小臣吳兕願誓死護王姬周全!”
“你們三人,将此漿抹在刺客身上。”文懋卿從懷中掏出薄薄布包交予轎夫吩咐道,又摘下所佩玉珰,掰将開來,将裡頭粉末抹在幾人受傷處,這才叫人發現文懋卿的耳飾原是個盛藥末的小藥葫蘆,她叮囑,“從現在開始,你們不可流血。我們人少,若是分開更好叫他們各個擊破,不如就借這地勢以守為攻,為吳兕争取時間,也謀得一線生機。”
三人稱是,守在文懋卿身邊,與刺客一來一回間雖吃了苦頭,卻也叫對方不得讨巧。文懋卿身子發抖,向轎夫讨要了一把匕首,緊攥在手中,發現握得越緊,反而越是握不住;她難得分神看一眼,嗤笑一聲。
卻在此時,刺客緊急避開轎夫攻擊之時無意挽出一個熟悉的劍花,刺死她面前的轎夫,向她飛身而來。
她一個打滾,又揚起飛沙迷惑那人視線;可那人見識過文懋卿的巧勁,已然學乖,不肯讓文懋卿近身,眼見周圍僅剩的兩位轎夫還周旋于四五位刺客之中,無法救她,她将所佩玉珰擲向一邊,那刺客旋即往那裡刺去,文懋卿便抓準機會握住他劍柄,想依法炮制刺穿他喉嚨。
“小心!”那邊刺客同夥眼尖發現文懋卿所為,幾人合力制住一位轎夫,霎那間抹了他的脖子,開口提醒道。這“瞎眼”刺客立馬抽劍回身,可文懋卿身形未曾停滞,握住劍柄的手随着刺客回身的動作劃在劍刃上,所過之處俱是鮮紅,幾顆血珠被卷在黃色風中,軀體倒地聲随之響起。
與此同時,聲聲駿馬嘶鳴近前,吳兕喊道:“長王姬!”
“王姬……”一聲哀嚎響徹天地,最後一位轎夫與面前“瞎眼”刺客雙雙倒下,二人劍身沒入對方軀體之中,文懋卿見吳兕帶領柔然打扮的人馬将剩餘刺客團團包圍,才敢分神接住為她擋去一劍的轎夫,抱着已然沒有生機的屍體,一時間悲憤交加。
“文懋卿……”聽見有人叫她,文懋卿擡起頭。
隻見來人騎着一匹高頭大馬,幹淨利落的長袍長靴包裹着颀長的少年身軀,腰間脖頸處挂着的精巧絡珠顯示着來人身份不凡。少年下馬撕下内衫的布條給她包紮雙手的傷口,聽她輕聲道:“纥奚,他死了。”
“什麼人派你們來的?”吳兕見着同僚屍首,揪住一名刺客衣領,目眦欲裂。幾名刺客依舊啞然,對視後嘴角一動。
纥奚眼尖,疾步上前邊阻攔邊提醒道:“他們要自盡!”